不如归去 (原创天地)  5203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20-08-12 (1345天前)
编辑: 眉子, 时间: 星期四, 八月 13, 2020, 10:13

8/12/2020

顾楠回国了。

掐指一算，她在美国东岸的这家公司呆了整整十年。成家立业，购房生子，绿卡在手，怎么看都是备战二胎的节奏，却突然就，回国了。

顾楠算是留学生中的佼佼者。那一代85后出国留学，虽然也是花的父母的钱，却是在国内完成了本科，考取研究生，有的还象征性得点奖学金。顾楠便是如此。商科的研究生只读两年，毕业后有一年实习期OPT。虽说是一年OPT，她那个时候政策规定必须半年内先找到工作，否则作废。顾楠一介学生，简历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假装撑门面的实习经历。眼看半年期限将近，同学大都没有什么工作消息，正准备打点行装查看机票大家呼啦啦成群结队一起走，想不到顾楠居然最后一分钟拿到了offer，而且，一干就是十年。

那段时间，顾楠没干别的，就是给朋友饯行，天天party。她这千顷地一棵苗，受人艳羡自不必说，同时也惹得众人无限伤感。其中有一个是她的男朋友，千辛万苦从国内追过来实指望双宿双飞永浴爱河，可是找不到工作想不到办法，只有分离。

顾楠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美女。她有一种凛然的出世虚无的态度，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佛系青年。她说粤语，却没有南方女孩娇小的身材，膀大腰圆，脸上全是痘痘，后来生完孩子才好了。也不打扮，随便扎个马尾辫，光秃秃没有刘海，素面朝天。怀孕哺乳那两年经常就是一件全棉衬衫，一双好走路能承重的球鞋。也不减肥，不屑，没试过，没必要。不知道她男朋友看上哪一点，至少不限于外表，应该是真爱。很快，回国的那一拨人传来好消息，赶上了好时候，工作都还不错。顾楠也只是淡淡的，谈不上羡慕嫉妒，更谈不上自诩不凡。

顾楠之所以能找到工作留下来，优势在于英语流利，面试中让对方听得明白，交流无碍，又是这么一副质朴的派头，要价不高，专业能力强，于是一拍即合。公司相关部门某经理也是中国人，去关心了一下这个小老乡，问她有没有着手开始办H-1签证。顾楠茫然道，不是说实习期间可以不交税吗？还有几个月呢。对方绝倒，她还想着省这几个月的税钱，税能有几个钱，你身份不搞定什么都白谈啊。你去打听打听，或者问问过来人，赶紧办。顾楠上网查了查，果然这是个非大非小的事，才重视起来。

顾楠聪明能干，很快就把工作上的事情捋抻，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偷偷浏览一下中文网站之类不在话下。她的主管喜出望外，正好撂挑子，不断给她加压，她来者不拒，都接着，不就是多干点活吗，正好积攒经验。不觉得吃亏。中国老话说得好，吃亏是福。渐渐地，主管成了甩手掌柜，什么事都得依赖她。每日的碰头会，她并不多言。甚至有时候有人调侃她的发型，她也淡淡一笑，置之不理，我行我素，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她仿佛始终处在一种游离的，飘然出尘的状态，周围一切与之无关。

不久她父母来美探亲，她爸爸到公司转了转，知道相关部门的经理是个中国人，带了一罐茶叶去拜访。小女初涉职场，还望关照一二，适当时候行个方便。这是个场面上的人，知道寒暄。说孩子她妈还在职，儿科医生。他自己早年退出医疗系统下海经商，从事医疗器材销售，这才能供得起女儿留学。不过现在好了，她找到工作我就轻松了，不需要我的钱了。您是前辈，有个什么眼高手低的，指点她哈。前辈笑称放心，你女儿可是她部门的顶梁柱，70%的工作量都她一个人扛着，她的主管一定会死死抱住她不撒手，否则自己就黑了天。年轻人远离是非，只要肯干活，还愁没饭吃？老爹心领神会，一罐茶叶换了颗定心丸。

果然，顾楠的主管打算在这棵树上吊死，得知除了H-1签证，还需要绿卡，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她的资历太浅，达不到申请绿卡要求，干脆提一级，换个头衔，再报上去，搞定。顾楠顺风顺水，只是绿卡这玩意儿，真要到手，却要等许多年。这同时也是主管的心思，至少这几年将她套牢，自己乐得清闲，人生能有几回博呢？

话说她男朋友回国以后，两人并没有断，一有假就飞来飞去。这一下她要办绿卡，可以连家属一起办。男朋友觉得如果自己解决了身份问题，应该很容易在美国找到工作。双方父母见面，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他们二人在美国这边先领了结婚证，再回国大办婚礼。去市政厅领证那天是周四，工作日。除了他们两个是一男一女，其余碰到来领证的新人，全部都是同性恋。因为当时同性婚姻才刚刚在本州合法，全美各地有领证诉求的同性情侣蜂拥而来，大排长龙。美国的婚姻文件五花八门，教堂登记举办婚礼就是法律认可的正式合法文件，所以一般人并不会专程去市政厅再领个证，没必要。而教堂不承认同性婚姻，才会集中出现在市政厅。二人如在梦中，想不到赶了这么个热闹。

如果这算是文化冲击，接下来顾楠在国内的婚礼令她的美国同事大跌眼镜。即便没有亲见，听起来都不可思议。婚礼按照南方风俗，请算命先生合过八字批了吉时，何时出门，何时行礼，分毫不能差。美国人以为是在草地上开party，当然要阳光明媚，怎么可能理解天黑上轿是个什么意思？而且据说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时间点，你想都想不到。

婚后，顾楠积极争取把老公办过来。去找老板，公司里有什么职位空缺的，让她老公去应聘。她老公的那一口烂英语，跟她比，可不是差了一点点，基本自说自话，别人听不懂。他原以为自己在美国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没有身份，一旦有了身份找工作根本不在话下。这是很多人的误区。身份有可能是必要条件，却决不是充分条件。找工作必须要胜任。就像顾楠，只要进了这个门槛，肯干，没有什么事情拿不下来。问题是许多人卡在这个门槛上迈不进去。语言便是其中一个很大的阻碍。顾楠老公在门槛外徘徊，难有进展，十分苦闷。也曾考虑是否就打点零工比如去麦当劳翻饼子，为了爱。可，一个大男人，好歹也有硕士学位，实在是放不下那颗自尊心。只好继续回国发展，分居中美，聚散两依依。

一来二去，孩子来报道。两亲家一商量，要生孩子，不能老是租房，两家一边出点钱，只当投资了，买！这样大家去了也好有地方落脚。等孩子生下来，更是两家约定，半年一换班，去帮忙带孩子，以保证顾楠安心上班。全家的前程规划都在她身上，听说绿卡几年就能转公民，转完公民又能给直系亲属办绿卡，以后是否就在美国养老？一晃孩子就大了该上幼儿园了，两亲家也在好山好水好寂寞的美国住得够够的了。

与此同时，中国经济高速发展，顾楠老公这种人才在国内完全可以扶摇直上。有一次出差欧洲，给顾楠买了一个正版LV大包，顾楠背着上班，让主管瞠目结舌了好一阵。显然，他更不可能屈尊去美国翻饼子了。至此，美国绿卡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何去何从，变成了这个小家庭的难题。

忽如一夜瘟风起，2020全球目标只剩了两个字：活着。先是中国严重遭灾，顾楠老公避难美国，以为一阵风就过去了。哪知美国这边更恐怖，他们连口罩都不戴。正好轮到顾楠的婆婆这半年在美，想到自己连绿卡都没有，万一染病岂不是死路一条？不禁瑟瑟发抖。看美国这个架式，摆明了就是让大家去死，没治了，也不封城，抄作业都不肯抄。

最让顾楠一家无法接受的，是顾楠公司只当没有这回事，正常上班，不安排员工在家工作。顾楠的老爸十万火急夺命连环call，不许上班，不能出门，保命要紧，不行就辞职。老板从未见过佛系的顾楠如此慌张语无伦次，吓坏了，特准了她WFH（居家办公）。公司里另外几个惊慌失措的中国人却没有那么好运，只得纷纷用掉休假，躲灾。整个四月血雨腥风暗无天日。美国病例飙升，开始死人，开始死认识的人，这才慌神，规定戴口罩。

公司老板是翻版川普，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美国人的看法，认定新冠乃大号流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盲目自信，觉得自己百毒不侵。他完全无法理解顾楠一家事先储备了大量物质，然后像鼹鼠一样躲在屋子里三个月不出门，汽车都发不动了。而且出门以后，居然是辞职，落荒而逃。顾楠的主管不用说，算是黑了天，她那一大摊子，到哪里再找这么一头老黄牛？几个中国人兔死狐悲，难怪不批我们WFH，合着我们腰竿子硬不起来，不敢辞职呀！老板恬不知耻，你们还不是活了。那，我们应该死吗？

乱邦不入，危邦不居。想不到，这一场瘟疫竟将这个小家庭的难题快刀斩乱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家里东西卖的卖扔的扔送的送，房子一时半会不可能出手，那就留着，给中介去打理出租。国内谁没有几套房，有的避暑有的避寒，反正本来就是作为投资房买的，不差那点钱，不用急着兑现金。命要紧，人没了，房子票子车子都是别人的。而且顾楠回国，凭她的十年工作经验和一口流利英语，在日新月异的南方都市，还愁找不到工作吗？都是缘。

几经周折，顾楠刷到了飞机票，全家回国，14天宾馆隔离。此时，美国新冠病例已超过五百万，平均每60多美国人就有1人得病。毫无悬念地走向群体免疫，无处可逃。生死由命，富贵在天。Love his mom, who, who, wh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