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头往事 第四章 (原创天地)  3046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6-04-19 (3143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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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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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边

1

荆江大堤拦的是长江水，从荆江大堤翻过去，自然就是长江了。

长江，好书面啊。我们就叫河。“去河里洗衣裳。”“去河边头玩哈。”“遭掉河里了（小心别掉河里）！” 吵起架来，“大河又没有哐盖子（盖盖子），你好去死啦！”“你去死！河里等着你在！河里又没有哐盖子！”

春秋两季，逢着天气好，不用招呼，人们自动下到河里洗衣裳。河水清悠悠地泛着微微的绿。水位退下去很多，裸露着沙质的岸边以及无数巨石。你要选一块临水的平整些的石头，衣裳在水里浸一浸，洒点碱，抡了棒槌在石上敲。泡沫浆子顺着石头就散到江里去了。敲的时候须得小心，别把扣子敲碎了。万一敲碎了也没关系，若是还剩半边，也还可以扣，就是有些划手，不光溜。有特别脏的地方，再拿手搓一搓。然后在水里漂一漂，抖干净，泡沫都顺水流走了，拎干，装篮子里。这件衣裳就洗好了。再洗下一件。江里是流水，都是干净的。只是你洗的时候，要找一处自己站得住脚的地方，否则一个尖尖石头歪来歪去的，而流水就在你眼前晃，很容易晕。有一回有个人洗了很多衣裳，蹲得太久，洗完站起来，头一晕就栽到江里了。

大船开过来的时候，浪一波一波地涌向岸边，如果你站的位置不好，又很容易就湿了鞋。

所以那几个特别好洗衣裳的石头，总有人打抢。如果你运气好，去的时候正好别人洗完了起身，那赶快跑过去占位置。一般来说，已经开始洗衣裳的人，也懒得再换位置了，搬来搬去的麻烦。如果没有好位置，你只能临时开发一个，将就。河那么长，石头那么多，总能找到下脚的地方。

三三两两洗衣裳的人，认识不认识的，有时也讲话。

奶奶带我下河里洗衣裳。挽个大篮子，拿着那个发白的，头子都快捶烂的棒槌。我什么都不拿，空手走。先爬堤，翻过堤坡子，再顺着江踏子（石板台阶）下到河里。她洗衣裳。我玩。

天气都是极好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脸上，很舒服。江上清风徐来，吹着我的头发，一点都不冷。江水在太阳的照拂下，明晃晃地亮着。我在江岸上的那堆乱石间跳跃，从这块石头蹦到那块石头，从这个尖尖踩到那个尖尖，嘴里大呼小叫，清脆的童音划破长空，伴随着轻轻的江水拍岸声，此起彼伏棒槌敲打声，似乎都在广阔的江面，消融了。

别人洗衣裳也带孩子来的，立刻就玩到一堆。没有人，我就自己玩。蹦石头最好玩。扔石头一般。咚一声，水里溅点花罢了。

奶奶洗完衣裳，招呼我回去，“你看你，又疯了一身汗。这回去赶快隔个袱子（毛巾），遭又凉了（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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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洗衣裳的时候，我们也去河边头玩。或者挑水。拿明矾沉一沉，水就清了。一担水可以省一分钱。

河边头是个大弯，看得见远处二郎矶的宝塔，小小的，一丁点大，象是盆景里放的陶瓷做的点缀。江心的三八洲浮在水面上，它有三十八米高，夏天洪水淹了就看不见了。这一段的江面极宽，对河对我而言遥不可及。

我们这一片长江两岸的人，靠轮渡往来。坐轮渡一个人要两分钱，后来变成三分。从对河过来的人，多挑着担子，一早到街里来卖点水产农产。他们没有现钱，所以不收费。可是到了下午或晚上，他们把莲蓬什么的都卖了，有钱了，返程的时候就需要出船资了。这种单向收费，对大家都公平。除非你过了河永远都不回去了，你又不是一个卒。渡船靠在岸边，陆陆续续人上满了就开，没有特别的时刻表，嘟嘟嘟鸣着汽笛。看到有人从堤上冲下来赶船的，便也停一停等着，不会故意让他扑空。先上船的人被堵在里面，渡船开到江那边的码头停了，要等后上船的人下了，自己才能下去。所以说，先上船的慢起坡，慢上船的先起坡。这也是一种人生哲理。

还有，奶奶常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修。

那对我也太遥远。我只想着要是有座桥就好了，我就可以走过去，不要钱。奶奶说，好，等你明儿长大了，就修个桥。

那时候的江岸码头，是真正的繁华所在。长江航运，是主干道。

先且不说大宗物质集散，常有拖着几条拖船堆得尖尖的煤。单看那江面上甚至有放排人，博命的。

瓜果鲜货干货，都走水路。岸边上堆满套着篾篓子的榨菜坛子，都是四川贩下来的货。柚子，麻袋装着，卸货的时候，我们就找船上人买一袋，扛回去吃。奶奶把每次剥下来的柚子皮橘子皮都晒干攒起来，卖给药铺。船上人精瘦，都是苦力，赤膊，穿着扎腰裤子，有的头上戴着绞成一圈的头巾，有的肩上搭着条袱子。船跟岸之间搭了块跳板，搬运工扛了大包，一步一颤从跳板上下来，背上黑油油流着汗。码好了麻袋，别人都转身回船上搬下一件，却有一个人站住了，扯下袱子擦着汗，调笑道：“街里姑娘又来看我们做事！”一阵肆无忌惮粗旷的笑声遂飘荡在江面，消散了。

江里也有本地捕鱼的小船。大船一来，巨浪滚滚，它便忙不迭地摇着橹避开了。

大船则气度非凡。一见了小船，就要鸣笛，也许是友情提醒，也许是叫它们让道，老子来了，快滚。呜呜地，远处就开始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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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圆。

只要你想看，这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好景致。

当满天晚霞衬着那一轮红日徐徐浸入水中，我觉得太阳真象是个盐蛋黄。给我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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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到夏天，江水便暴躁起来。

上游总是有山洪爆发。挟裹大量泥沙，滚滚而来。江水不复清亮，变成锗色，不能洗衣裳。白褂子下去，拎起来就染成了土红色，泥巴浆子洗不掉，再怎么都出不来原色。而且水位急骤上涨，早没过岸边石头，直逼堤面，你还到哪里落脚？也不能挑水，沉多少明矾都没用，浑的。

居委会挨家挨户收衣服，扣子掉了的要钉好，脱线的地方缝好。捐给上游受灾群众。

收音机里永远有汛情通告。

“今日水位，41.13米，落，落。”

“今日水位，41.26米，涨，涨。”

奶奶带我到堤上看水。堤上到处都是看水的人。江心的三八洲早淹了，江面更加宽阔，一望无际汹涌奔腾。感觉只剩几坎江踏子就要漫过堤面，那我们不都要泡米子？奶奶说不会，水再高些，过了警戒水位，要炸对河。对河的荆江分洪区，炸了，水流那边，田就要淹。保荆江大堤。

汛情最紧急的时候，堤上戒严，不许上人，驻扎解放军，抗洪抢险。

晚上做梦，土红色的江水漫过荆江大堤，是缓缓漫过来的，没有惊涛骇浪。我赤脚走在堤面上，水从我脚背上流过去，只到脚踝。我踩着水似乎很好玩。醒来告诉奶奶，奶奶若有所思，“发大水？莫不是你要发财？你个小伢儿发么财！”

那个有万寿宝塔镇着的二郎矶，是长江水文最重要的标记之一。长江于此一个大回旋，洪峰以每秒多少万立方的速度冲过来的时候，只要二郎矶仍然坚挺，没有趴下，就算是躲过了一劫。

年复一年，防汛永远是头等大事。我总问奶奶：“这回我们得不得泡米子？”

感谢国家，我们一次也没有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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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夏天汛情没有那么凶险的时候，或者洪峰安然渡过以后，江边还是一片欣欣向荣和平景象。

江水清凉，消暑最好。小孩子生痱子，抱到江里浸一浸，痱子就消了。不会游泳的，也要跑到江边洗洗脚，图凉快。浪沧之水浊兮，可以涤我足。那水可真够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黄河。一碗水，半碗泥。

堤上凉快，有江风。乘凉的人多。搬了竹床上堤。任是青壮年，到了下半夜，怕是要裹被子才行，风大。

游泳的人更多。多在靠岸边泡米子消暑。那种黑色的大汽车轮胎，充满了气，背在肩上，往河里走。住在江边却不会游泳，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可是江里每年都收人。你以为防护措施做得很好，大人孩子都套着游泳圈，万无一失的。碰到个熟人打个招呼，一会儿没注意，孩子驾着游泳圈漂离江岸，往河中间去了。等你发现哪还来得及，那是流水，流水无情，顺江就走了。水性好的游得远，遇到旋涡也没命，鬼扯腿。更有一种傻逼想要称霸江湖的，去偷长江航标船上的航标灯，水流喘急，顺着船沿就拖下去了。小孩子偷偷在河边玩水，洗手洗脚，没有大人跟着，眼错不见也溜下去了。

我们在江边住着，大人交待又交待，不能自己一个人跑河里洗手！

天晓得，我到底洗过多少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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