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 (原创天地)  1397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7-12-13 (2328天前)

幺妹么，排行老幺。她是独女，主要是因为她的爸爸排行老幺，在整个大家庭中她那一辈，只好最小。

小有小的好处，别人都大，比如我，已经高中了。她一生下来我就忙着查字典。家里规矩多，除了辈份，按兄弟五行金木水火土，她爸这一脉要带个“土”。选来选去，垠还不错，再就是圻，都是一望无际的意思，言其大，宇宙浩渺，广袤无涯。但是这个圻呢，在方言里面发音同“吃”，就是个“好吃佬”。“这谁给她起的名字，天天都吃！”

小孩子嘛，都是好吃佬。但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也很能吃亏。别人都比她大，逗她，抢她零食，她只当好玩。本来每人一根果丹皮，有个调皮蛋把包装打开，展开果丹皮，把里面的一截啃了，再卷起来，包好，笑嘻嘻地，故意换给她。我怕她会哭，正待出手，她大大咧咧拆了包装纸往嘴里送：“啃就啃了，不是一样地吃！”

他们一家跟爷爷奶奶住。那时候物价便宜，爷爷干完活，在卤货店包两角钱鸡爪子回来下酒。这种下脚料那时候也不值钱。幺妹跟着他们过，早对此类美食情有独钟。立刻扑上去，拣起个鸡爪子就往嘴里送。她的牙太小太细，嚼不烂。那简单，拣嚼得动的嚼，咂摸点滋味，换下一根。爷爷就吃她满是牙印口水的剩货。

奶奶烘鸡汤。“好了没有？来尝哈。”撕一小块下来喂她。她嘴巴甜。“奶奶，我好久都没吃粉蒸肉了。您家弄的粉蒸肉最好吃！！！”奶奶心里乐开了花，领了圣旨，立刻去割肉。

大家族里的小孩子是全家的宝贝，比养宠物强，比小猫小狗好玩多了。

冬天，幺妹穿成个大棉花包，鼓鼓囊囊，圆滚滚的，跑来跑去，象个苹果在你眼前晃。她的头和脸也圆滚滚的，十分可爱。等到睡觉的时候，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棉花袄子一脱，这么瘦！简直就是个苹果核。夏天，洗完澡，身上涂满痱子粉，白惨惨一个大冬瓜往竹床上一礅。有一回人多，人来疯，几个半大孩子把她的头发和脸也涂白了，她尖叫着跳出来装鬼吓人。她妈一声厉喝就追过去了。他们这次玩大了，玩的不是普通痱子粉，而是老娘化妆用的香粉！

我上大学以后，正好流行圣诞卡，忙得不亦乐乎，写到手软。爷爷奶奶那里地址是现成的，就给幺妹也发了一张。幺妹从来不知道中国邮政事业还跟她有什么联系，收获了人生的第一封信件，卡片全文背诵：“现代人的脑袋里都是金钱美女汽车别墅，而我的脑袋里还有一个你！”回家过年，幺妹严肃指正我：“你怎么写 XXX 小姐收呢？应该是小-妹-收！”

改革开放以后，爷爷奶奶开始卖瓜子，生意越做越大，连带那一片成了瓜子一条街，四乡八场都来打货。幺妹窜进窜出，比谁都忙得厉害。她言语犀利口齿伶俐，遇到看不顺眼的就要说：“尝两颗算了啦。抓一把瓜子老在那吃么事吃！到底买还是不买？我们这做生意。”爷爷奶奶拦都拦不住，只得跟客解释：“她个伢子家不析事，您家只管尝。尝好了再买。”有的客就动了气了，吃你两颗瓜子不得了了，伢儿都恁狠！老子不买了。“不买了麻烦您家再多走一家。生意不成朋友在。那边不合适，回来我还是卖您儿哪。”如果是幺妹，哪有这么客气，虽是嫩稚童音，一声吼起，“买又不买，还吃！”

她俨然《武林外传》佟掌柜，江湖都是她的。拒绝上幼儿园，“奶奶，把我留了屋里，我还可以帮你招呼哈生意，是吧。”再说，幼儿园那些小屁孩都不懂她，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她说百货公司什么东西脱销了，别人又听不懂。她劝奶奶改行：“您家这么辛苦，卖瓜子能赚几个钱？不如去卖毛皮大衣，五百块钱进进来，一千块钱卖出去。转手就翻番！”

爷爷为人严厉，我们见了他都尿遁，却被幺妹制得服服帖帖，见了她笑眯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爷爷坐椅子上打盹，幺妹爬到他身上哈气，“爷爷，你看我脸上这里长了个包。”爷爷闭着眼睛轻斥：“滚开些。”心里并不生气。爷爷的口头禅，说谁谁不成器，糟蹋粮食。吃了也白吃，就是个造粪机。五谷为养，粮食才是最值得崇拜的图腾。见我们吃零食直接吼，对幺妹轻言细语苦口婆心：“这吃了不好的。这些梅子陈皮都不知道怎么制的，龌龊死得了，招蚊子，又不晓得搁了好久，不新鲜。”幺妹一句话怼过去：“那只有吃饭了，饭新鲜！”

做了生意，经济条件肯定好多了。当年幺妹的父母想旅行结婚没有成行，眼看她大了，自己走走路没问题，不要人扛。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打算玩一趟江南，顺便去我大学看看。幺妹很紧张，小小年纪已经听说过贩卖儿童事件，怕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拒绝出行。她那点小心事路人皆知，故意逗她：“你到底为么事不愿意去玩？”“我一怕偷钱，二怕偷东西，我还怕偷人！”三叔哈哈大笑：“你知道什么叫偷人！”

开什么玩笑，爸妈带着她玩，怎么会弄丢呢。不过外面玩还是很累，我在大学寝室见到幺妹的时候，她似乎因为过敏嘴巴有点肿。她自嘲变成个“翘嘴白”了。翘嘴白是一种鱼。鱼嘴噘着，倒很形象。我们一起玩了几天，买那种巨大的砀山梨和乒乓葡萄。幺妹精选了一颗超大葡萄捧在掌心，文采灿烂，象一颗夜明珠闪闪发光。她得意洋洋看着那颗葡萄，酝酿了一下，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别着个普通话，出口成章：“你看这颗葡萄，多大，多圆，多红，多甜，多好，多亮……”我笑盈盈看着她自我表现，趁其不备，插了一句：“多烂！”幺妹头往后仰，难以置信地大张了嘴巴，续而两人笑成一片。

她上学以后在一起疯的时间就少了。只记得找我借过一套《安徒生童话》。

后来她上中学，我以前高中同学，回乡执教的，当她班主任。“XXX是你屋里什么人？”“是我姐姐。”

再后来我出国，她继承班主任衣钵当了英语老师。给我发鸡毛信，要一本《圣经》当阅读材料。误打误撞，我居然进了一家《圣经》专卖店，才知道有这么多种《圣经》。那个长得象极了耶稣的店员极其耐心温和地向我介绍了各种版本，要引导我这只迷途羔羊。我买了本便宜的，手掌大小，简装过塑，入门级的，落荒而逃。幺妹问你们平时都去哪个教堂。我们不去教堂。

还是阅读材料。我把公司里过期的《Time》都收集起来，好多纪念刊还是铜版纸，很重，一大包给她寄回去。她去收发室拖，怎么这么多，你怎么寄的。当然这次我学乖了，写的是小-妹-收。

时光荏苒。幺妹也结婚产子，儿子据说还是学霸。曾经那么江湖的她，在前世今生两大情人的宠溺下，竟蜕变成一枚美女，天天在朋友圈晒图。加之她的学生，多是风中少年，唯马首是瞻。一次她批评某人不交作业，起了点小冲突。想不到班上男生都站她一边，令受宠若惊之余，暗忖：难道是我颜值又提升了？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