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风 邶鄘卫 (原创天地)  4991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20-08-22 (1531天前)

《邶风》《鄘风》《卫风》

周朝取代商朝以后，并没有从肉体上对商的子孙斩草除根。这个得益于周文王的《易经》思维，天道循环，凡事不能做绝，要留有余地。当初八百诸侯，都是散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姬姓嫡系分封了无数地盘，也不缺那么点人情，就给商的继承人武庚封了地，派周武王的两个亲弟弟管叔蔡叔监管。就是邶，鄘，卫一带。武王死后，成王年幼，他们认为时机不错，反了。周公姬旦平乱，诛管叔，杀武庚，流放蔡叔。收殷馀民，以封康叔于卫，封微子于宋，以奉殷祀。邶鄘卫三地合并，都归了武王幼弟卫康叔。都可以算是卫风。不过合并归合并，是行政地理上的，人心如何就两说了。就象重庆从四川划出来，重庆人就不喜欢别人叫他们四川人，一定要澄清。所以《邶风》和《鄘风》名称保存下来，而且特别跟《卫风》别苗头，不遗余力挖苦打击，以刺卫事。

顺便说一句，微子被封在宋，成了商朝正牌继承人，祭祀祖先。商虽然是战败国，它的级别跟周并列，所以是《商颂》，而没有《宋风》。宋沿袭商的国姓，姓子。

好，回过头来，我们看，为什么《邶风》《鄘风》老要刺卫事，卫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们一天到晚曲不离口讽刺打击看笑话呢？

卫有一件大丑事。

春秋时期的一大红颜，祸水，宣姜，是齐襄公的妹子，聘给卫国的太子伋，被公公卫宣公截胡，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一个想杀太子上位，一个想保太子跟太子一起死了。第一任老公卫宣公死了之后，宣姜跟了卫宣公的庶子顽，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是许穆夫人，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诗经》有三首归于她名下。宣姜先后有三个儿子即位。后世儒家认为宣姜始于伋乱于公归于顽，荒淫无耻之极。宣姜与她的妹妹文姜以祸水形象立于中国历史长河，成就无数篇章。虽然她们本人没有发言权。

第一首，《鄘风》《君子偕老》，宣姜出场。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起首”君子偕老”与”子之不淑”对应，点明宣姜本应该与夫君白头偕老，却德行有亏，无有始终。

其余的都是描写她的美态，极尽铺陈。头上插满首饰，各种美玉象牙。衣服华丽洵烂，刺绣美不胜收，料子高级服贴。秀发如云，不屑假发装饰，皮肤白晰，眉清目秀，举止雍容，稳重如山，简直就是神仙下凡，倾国倾城。这样的美人，真乃国色！

第二首，《邶风》《新台》，公公卫宣公截胡。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卫宣公在边境河边搭了个新台子迎亲。宣姜以为嫁太子伋男才女貌琴瑟和谐，燕婉之求。想不到盖头一掀，是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王八。设下罗网捕大雁，哪知来个癞蛤蟆！这个真是辛辣讽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问题是他还吃到了。古时候人好敢说，直接就是癞蛤蟆。正如荷马所述，管你是国王还是贵族，你得罪了诗人，就要把你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第三首，《邶风》《二子乘舟》公子寿和太子伋河边被杀。国人思之，只当他们乘舟而去吧。驾鹤仙游。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第四首，《鄘风》《墙有茨》宣姜归于顽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墙有茨，墙上长满了蒺藜，除也除不掉。中冓之言，宫帷乱伦丑闻，没法说，说不出口，不可描述，耻辱。

第五首，《鄘风》《鹑之奔奔》刺公子顽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鹌鹑喜鹊成双对，你们品行不端连个雀儿都不如。亏我还拿你当大哥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

第六首，《鄘风》《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一首虽然没有点明，但骂得这么酣畅淋漓淋漓尽致，不扣到卫国头上都说不过去。作为商朝后裔本来窝了一肚子火，你们姓姬的做这么不要脸的事还不许老子说？前面已经面面俱到骂了个天翻地覆，这回来个总结式发言，看看你们是个什么德行！老鼠都有皮有牙有体，你们连个老鼠子都不如，怎么就那么不知羞耻，你们怎么不去死，你们好去死啦，还活个什么趣，不如死了算了，快去死！

翻译成现代文就是：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与宣姜相反，她的女儿许穆夫人是个正面形象，这首《鄘风》《载驰》由大名鼎鼎的《左传》注明了版权。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宣姜的这个女儿嫁去许国，称许穆夫人。宣姜不是个祸水吗？要祸三代。卫国为了争夺君位，撕内皮，内讧，战乱连连，外族翟乘虚而入，整个国家风雨飘摇。许穆夫人作为爱国女诗人，爱她的娘家卫国，要为国奔波出力。她的婆家许国怕惹祸上身，当缩头乌龟，不许她出头。她跑出去搬救兵，许国派人要把她追回来。在许穆夫人眼里，这些许国人都太可笑了，屁都不懂，幼稚，naive！我的国家在受难啊，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我要到齐国姥姥家报信，喊他们来救。你们一个个思前想后，畏缩不前，不如我自己跑一趟解决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祸水还是有点用的。

“我行其野，芃芃peng2其麦”算名句。我在野外缓行，垄上麦子密密麻麻。视野开阔，心境苍茫，麦田的生机映衬国家的危亡，情景交融。

下面两首风格类似，后人将之归于许穆夫人名下。

《邶风》《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卫风》《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这显然是卫国的一个姬姓女子远嫁难离，依依不舍，思乡，想以前姊妹相处何其欢乐，说说笑笑，佩玉锵锵，现在形单影只父母兄弟都不在身边，见也见不着。到淇水上泛舟钓鱼排遣乡愁，这条河是从卫国泉源流过来的，算是一点寄托吧。

第二首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 接着就是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非常巧妙，先是划船出去，然后掉头，又划回来，才会有这个方位的变化。最后一句，写通“泻”，排遣，抒发。这个结尾，与曹操“幸胜至哉，歌以咏志”同。

至此，许穆夫人邶鄘卫各占一首，三位一体。

除了许穆夫人这个优秀女儿，祸水宣姜还有一位艳绝《诗经》的姑婆，庄姜。

《卫风》《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有人或许有疑问，春秋时期为什么这么多姜？出现的女性好像都是姜。正如前诗所云，齐侯之子，平王之孙。齐国，是姜子牙的地盘，当然姓姜。姜子牙本人就是周武王姬发的老丈人，同姓不通婚，那配得上姬姓的首选姜姓。鲁燕蔡曹卫晋郑都是分封的姬姓侯，一家女百家求，齐侯自然而然就成了各诸侯国的外祖父。剩下的别的选择并不多，比如商朝后裔宋国的子姓，所以才会有《陈风》“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岂其取妻，必宋之子？”的呐喊。不服。

宣姜嫁给了卫宣公，取其谥号“宣”，肯定了她的历史地位，国母。并不是她的本名。《硕人》的主人公庄姜嫁给卫庄公，辈份上她同时也是宣姜的婆婆。

史载庄姜“好而无子”，美艳，无子。先解标题。硕，大而饱满，硕果累累，丰硕成果。古时候人吃个饱饭都很难，采薇采蘩，采蘋采葑，长期都是挖个野菜也当粮。个个苗条，面黄饥瘦，发育不良。只有这些不愁吃喝生活优越的贵族女，才能长得精神饱满，气血充足，珠圆玉润，光彩照人。所以《硕人》的意思，就是大美人。

这个大美人身材颀长，高个子，出嫁时披着锦绣斗篷。她是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妻子，太子的妹妹，邢侯的小姨子，谭公是她姐夫。表明她出身高贵。

她本人的美，手嫩得像白茅尖尖，掐得出水来，皮肤饱满Q弹，像猪油一样洁白晶莹散发着亚光。脖子像蝤蛴，伸得直直的，牙齿像瓠子瓜的籽，粒粒发亮。头像蝉一样小巧可人，眉毛像蚕蛾触角又细又长。民以食为天，佳人秀色可餐。后面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从情态上活化美人，顾盼生辉，销魂摄魄。领衔美人辞数千年，无出其右。

后面两段主要写出嫁的排场，小老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评头品足。以前坐马车，一天走不到，看他们停下来，休息，大夫们都退下，不必劳烦接待，他们在河里打鱼当晚餐。陪嫁随行的男男女女也个个英俊美貌，很拿得出手。庶姜孽孽，陪嫁了一堆庶出的姜姓女。

这个大美人庄姜，无子，过继了陈国女妾室的儿子，立为太子，就是后来的卫恒公。庶子州吁不服，作乱，杀了卫恒公。平乱以后，卫恒公的弟弟卫宣公上位，就是宣姜的老公。这样一通打来杀去，妾室被赶回陈国，庄姜送行，作《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大意：燕子上下翻飞盘旋呢喃，不舍离去。你今番大归，回去娘家我们再难相见，送了一程又一程，踮起脚都望不到人了，我泪流满面，心里好难过。你这么个好人，诚实可靠，温和贤淑，难得啊。别忘了先君，别忘了我。

如果这首诗真是庄姜写的，可谓才貌双全。后世存疑的也不少。从诗意看，非常切合她的身份和心情。她贵为国母，称孤道寡没有问题。而且这个结尾是套话，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和“幸胜至哉，歌以咏志”同。

卫国的这一根主线，竟然牵扯了这么多的篇章，差不多占到《邶风》《鄘风》《卫风》的三分之一。一般提到郑卫，贬之“淫风”，跟宣姜脱不了干系。下一集，我们将欣赏散佚在这三国的爱情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