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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头往事 第九章 (原创天地)  1903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6-05-05 (2914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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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的奶奶系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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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处世

1

2013夏,我回国去看奶奶。问她以前做过些什么事,她误以为问她每天做些什么事。侃侃而谈。


早上一起来咧,没得别的,就做么事咧,早上起来有时间就烧开水,没得时间就归于洗衣服,个人的衣服,我还不是洗了些衣服,晾了外头在。个人吃的,就是个人弄点饭。就这。一起来,就这,没得别的,不搞个乱七八糟的,不搞。


问起表弟,奶奶说,


他要得晚上下班才回来。他不得闲,七不得闲八不得闲,吃饭都不得闲。


(您家每回在屋里过不过早 / 吃早点?)


过早哦。早上一起来,他们去上班去,就跟我把包面(馄饨)端了这搁着。我人好就归于起来。今儿起来迟一点,包面就冷了。我昨儿就跟他们说了,就买包子,不买包面。冷了拿回来一热就成了脓懂,不好吃了。哎,吃东西还有点儿蛮刁嘴哪,您儿。


(您家牙齿还可得?)


我吃饭吃菜,就是白菜,鸡蛋,臭豆腐。就这三门。随便什么菜,他们弄菜都是搁胡椒的,蛮辣。这不是比那的,喜欢吃辣的呀,哎呀,辣的拌饭吃。这现在,闯都闯不得,一闯胃就疼。


(您家还有几颗牙齿?)


啊?几颗牙齿?只两颗牙齿了啦。


(那哪门还吃白菜?那还可以吃白菜?)


嗯,吃白菜。呵呵。


(他们反正上班,也蛮忙?)


这一个星期是早班。这早班上了,下午回来,这他们回来就弄饭吃。下午回来他们弄,我不做了。做中班的时候,那就是我的事了。我是这样子的,我活得一天动得,就跟他们做哈。活不到了,就算数。错以你人还这个啦,是不是的,哎。(这还好些。活动哈还好些。)不是的,免得他们嫌哪,他们现心里有一点象安置你,一正一着安置你,你都蛮不舒服。我这个人就这么搞的,久病无孝子,没得办法的。你跟他们去顶真去,那你怄不完的气。(是的,自己好比哪个都好些。您家自己身体好比么事都强。)我跟你说,私心杂念多了咧也是蛮讨嫌,一时心里烦起来了咧,就那也想起来了,这也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唉。


(奶奶,您家说说以前搞些么事?年轻的时候都做些么事?)


啊?年轻的,哦,你说年轻的。你们小时候就打麻,砍莲子。砍莲子你不知道?砍莲子你知道,你搞了的。再你不晓得的,那归于那都是过去的些事,摆书摊子咯,再就是居委会里烧火咯,居委会里去卖豆腐咯,这你都晓得吧。(还有洗澡堂里搞我晓得。)再这就是做车子,照护自行车,照护自行车你找不到啦。哎,多哦,卖柚子卖过,卖这个甘蔗卖过,你的妈妈晓得的。这哈是没得你的时候,那是你妈妈手里的事。你妈还是跟我遭了些孽咧。你妈呀,华爹爹(姨妈)呀,都跟我遭了些孽。那时节还没得你啦,打麻,砍莲子,再就是你华爹爹去做小工,在造纸厂里。我就这个防汛,洗澡堂里也做,酱园里打杂。横直妈的这里趱了那里,叫什么行哪,支行在老天宝这。那就是叫什么行啊,一哈儿忘记了,就是在底下,你学校那里,一哈儿忘记了,嗯,聚通城,聚通城银行里。那没得你们,那就是你妈妈,和你华爹爹,你的化爹爹(舅舅)就是在聚通城,聚通城银行后头一个烂屋养的。在便河里也住了的,几个位置住了的。你妈妈还小,在学校里,你妈妈跟着我,东拖西拖,跟你华爹爹两个人。然后在聚通城这里住着,养了你化爹爹,就没狠大蛮奔了,那就摆书摊子。好这书摊子下来,就归于,卖柚子,卖甘蔗,卖莲蓬。都搞了的。在食堂里吃杂粮,吃这些名堂。


之后就没得么事。你妈毕了业,那时节,分派,造反派,保皇派。搞运动的时候,你妈一天到晚,跟大舅爷两个,一天到晚在外头困着搞,我又怕人家打。结果咧,你大舅爷还是被打了的。怕你妈在外头挨打啦。(她们去搞串联去了的。)那搞三反五反的时候,那都还没得你们。那就是你妈妈一天到晚在外头呃,还出门呃,那叫什么,嗨,一些名堂呃,哦,串联,是的,出门串联。然后串了联回来之后就跟你爸爸谈恋爱,在堤段里。这都东扯西拉了的,这都不好说了的。


造反派跟保保两个打哟,就在我们跟前打,就在银行那跟前打。(他们打枪啊?)嗯。你爸爸妈妈他们都呃,搞了吓死人地,那把我吓了一家伙,那什么事都不做,一天都晚跟着他们在外头跑,找哪,在外头找人。你爷爷(外公)他也找,他也找你妈妈,他也是蛮急人,唉,都操了心。


(您家晓不晓得我们河边头的房子都拆了?)


哈拆了,哈拆了,在堤边哈啦,水文站这里,拖船铺,那都拆了,晓得。拖船铺就是你奶奶他们那里,我们咧,就在堤上这里,洪家巷这里,就在这里住。你小的时候,就在堤边哈。


你养的时候,你妈妈害(妊娠反应),也是蛮急人。你爸爸在堤上遭了哈打击,遭了哈孽的。那时节,保保啊,这些名堂,都是你斗我,我斗你啦。在堤段,水文站这里,受了回打击。就把我急了下。那我真是没得办法了,一些子人哪,领导跑我屋里去。他没有说跑你奶奶屋里去,在我屋里住啦,在我跟前啦,我一肩把担子就挑过来了。挑过来了,之后他们就没来了。我说你们要了解,是了解屋里啊,还是了解外头的?了解屋里我一肩担上去,唉哟,对他们没得好话说得。我对他们蛮横。就是搞文化大革命这一阵,你妈妈爸爸把我急了哈去了。


这又下地。爷爷又一遭害,在哪儿咧?银行里厨房里做事,还不是被人家害了。一枪把腿子打了,拖了妈逼蛮久的时间。好,死了。


唉呀,那我扳的就不是遭哪,伢儿,我还扳过来了咧。好,就从那起,这么板,扳起过来了,把你姆妈扳出去了,把你华爹爹扳出去了。你华爹爹二中里读书啦,爷爷一死,学又不上了。就没有上了的咧,就在二中里把学退了,退了就在屋里做么事呢,打麻呀,做那做这些名堂。我在外头做咧,你妈妈就跟华爹爹,化爹爹他们就过,他们三个伢儿在屋里。那把我也急了的,出去奔,哪个奔钱呢,只有我个人去奔去。奔的钱就养活这,这几个伢儿就完全是我在外头奔,拖起来的。他们三姊妹。这是你奶奶遭的孽。


你妈妈文化大革命搞过身了,这我才解放了。这就慢慢,慢慢儿,这才奔过来了啦。把你们养起来了才奔出头。就是我一个人,没有出头。我一个人倒还,这现在又无权又无钱,么事都没得了,(您家有寿啦,高寿。呵呵呵)说话的权力都没得了。现在把个人保住个人都算是好的。不能搞这个,不能搞马马虎虎的,个人马虎个人哈,个人哪门马虎可以。


我现在我不能提这些话,提这些话提了心里蛮不舒服。


*

(说到当年受穷的日子,)


跟他们搬家,还偷地望,着你妈妈一哈看到了。讲这个过程的话,他的姆妈叫什么秀。也是的。就象蛮不那个,老子穿件什么衣服,她来拿手去捻哈看我的衣服好不好,这就是他妈做的事。(蛮世俗)。老子穷些,穷些不找他们打巴求,不找他们咧,我穷,归我穷,我拖着伢子家我都不找他们的。我硬枯身一辈子,我都不找他们。认可断,认可不来往都可得,就这一点。


别的都不说,只记得穷。人穷了,不能缠有钱的人过。记得这一点。那时节遭孽,人穷被人欺啦,马穷被人骑。人穷了不是点味口咧,伙计。我还是过过来了,你还是把我XXX没得办法。那怄气的时候,还交待伢子家,我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跟他们怄气。狠,狠我不缠你。诉苦啊?这苦诉了没得意思。诉什么苦咧?我是讲那个时候,你妈妈跟我遭了些孽。


我虽说人穷,还有人抬举我。人不抬举我,我还不理他。那以先在居委会的时候,说个不见怪的话,当过人民代表。这些人都死了的,XXX,XXX,还有几个人的名字我还记得。我在居委会我还玩了哈哈人,当人民代表,当户口付主任。抗美援朝呃的时候,你妈妈的项圈,手圈,脚圈(银的)都捐献出去了的。一些条子我还留着的,结果下来,着我们这里的媳妇小姐跟我哈拿了丢了,相片都没得了的,丢了蛮冒火,一张都没得,一点影子都没得。我哈都留起在,你们的奖状东西我都留起在,哈跟我烧了。哎,我心里还不是蛮那个,现在找都找不到了的。人民代表照蛮多相。都哈搁市委里在。那时节解放,这吹牛逼都吹不到的,我看也看过,见也见过,戴也戴过。你妈妈小的时候,环子,戒指,抗美援朝,这些个值钱的东西,我都捐了,捐上去了。


毛主席死了你妈还哭了的,你华爹爹也哭,比她老子死了还哭了伤心些。一些子人都哭出声咧,他们那些子红卫兵也哭,都哭。那再就是打“四人帮”了。


那时节好遭孽哦。不光是我一个人遭孽,都遭孽。好多人遭孽。


(奶奶留我吃了顿饭。)


你回来了是要在这里吃餐饭的。陪奶奶吃餐饭,再明儿还不晓得回来吃不吃得成。我这活一天算一天了,这说死就死了的,蛮撩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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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觉得我的笔墨,实在是没有办法改写我奶奶的那一段录音,干脆直接记录,原生态展示她的坎坷人生。她当时(2013年)九十三岁高龄,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她一世清贫,没有固定职业,没有发过财,一直在社会底层挣扎,只为了吃口饭,把几个孩子拖大。从她的叙述中可以看到,她人生中最重大的两件事,均与政治有关。


第一次是当选为人民代表。为了支持抗美援朝,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细软值钱的东西都捐了。不知道是当了人民代表特别有觉悟,起表率作用,积极主动捐献;仰或因为积极主动捐献受人敬仰而公推为人民代表。总之,那是一次极其愉悦的人生体验。当家做主人。


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对她毁灭性打击。本来跟她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一场运动,却令她丧偶守寡。两派武斗的时候都有枪,我外公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却被走火枪支流弹所伤,单位里也怕出人命,按工伤处置。奶奶提起此节,只有悲伤的一句话,“拖了妈逼蛮久的时间。好,死了。”她的苍凉与无助,茫然与惶恐,无以言表。


可是她心心念念,牵挂得更多的,是女儿的安危,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外公去世以后,她勉力支撑,熬到我妈出嫁,以为好日子来了。却又晴天霹雳,遭受打击。我爸那个家庭成份,地富反坏右,再是逍遥派,不参与纷争,人家要整到你头上来,何患无辞?


她所谓的把我妈“扳出去了”,大约是指结婚,稳定了。把我姨妈“也扳出去了”。我姨妈14岁时曾经到二舅爷家住了一阵,帮忙带孩子,也为了减轻负担,吃口饱饭。二舅爷一家长期在军区大院吃食堂,不会做饭。我姨妈去了,简直就是田螺姑娘,又勤快又好看,只不住水缸而已。回到家饭菜都变出来了,美味无比。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二舅爷二舅奶欣喜欲狂,拿她当个宝贝,喜欢得不得了。二舅爷想让她参军,女兵,很吃香的。可是我姨妈年龄小,恋家,要回去。舅爷舅奶只能依依不舍送她走。后来就进了棉织厂。


奶奶对那一段艰难岁月的描述,结论是大家都遭了孽,不止她一个,没有怨天尤人,愤愤然指责命运的不公。

*

表妹上五年级的时候,九十年代初,正开始流行送圣诞卡。她送给朋友一张超级豪华的大卡片,对方却只给了她张小小的明信片。她感到友情被廉价出卖,“我好痛苦呀。”


还没等我开口说什么,一旁的奶奶“哈”了一声,“你还痛苦,你晓得什么是痛苦!”


我奶奶一生一辈子,她经历的痛苦,唯有选择遗忘。当她的幼子离她而去,当她的丈夫离她而去,她又能向谁奔走呼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活的担子全部都要靠她自己去担。夜幕下电影院门前看守自行车,一辆车子收一分钱。两片纸牌子,写着相同的号码,一张给车主拿着,一张夹在自行车的龙头手闸上。凭牌子取车。心里挂记着家里几个孩子,睡了没有,吃了没有,病了没有,要等电影院散场车子都取光了才往回赶。星光下,又有谁去理会一个寡妇内心的苍凉。


她不是名门闺秀,她没有辉煌传奇,她完全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她的人生,只有时代赋予的苦难。她于苦难中顽强生存,战争年代炮火纷飞的岁月,她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出不得门,看到人就炸。买个菜都要躲炮弹。哪一回的磨难对她而言,都是劫后余生。她坚韧,隐忍,只要不死,活着,就踏踏实实想方设法活下去,再难,再苦,老天爷留了命,就没有绝你的路。当她一个人独自在逆境中摸爬,看不到希望与出路,却只拼着一口气凭本能求生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整个民族,于生死存亡之际,该有多少象她这样不屈的母亲硬撑着,才不至于沦落。

*

她对于我们几个一手抚大的孩子,倾注了无尽的爱。苦难于她,如过眼云烟。她满足于人生小小的快乐,孙儿绕膝,稚语娇憨。对她来说,那个时候,已经算是“奔出头了”。她心满意足开开心心地看着我们长大。


我上高中的时候,开学领了新课本。奶奶欢天喜地地拿旧挂历帮我包书。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认读着,几何,语文,英语,地理......象小孩子一样抚掌大笑:“看奶奶都认得!”我大惊,这才知道她是当年扫盲班出来的。那怎么还摆书摊子?连蒙带猜,是不是封面四个字认得一个就行了,书壳子不会套错?


我上大学,奶奶交待我,姑娘伢儿,要勤快些好,这每天的换洗衣服,随手就搓哈,每天洗反而轻省些。如若是都攒到一起,一大盆子,那洗都洗不完。事情都得是一件一件做,自己要把自己照顾好。


我结婚了出国,奶奶惦着我,问我妈我过年回不回来,她以为还是象上大学那阵,可我初入美国的时候,哪有钱买那一张飞机票!整个人象是丢了河里不起泡,咕噜咕噜直往下沉。有一天,我挂在家里墙上的照片掉下来,相框上的玻璃摔得粉碎。我奶奶吓了一跳,惊问我妈是不是我在美国出了什么事,最近有没有打电话回来。过了一阵我打电话回去,我妈告诉奶奶,哪有什么事,她不是电话来了。可我知道这件事后,仔细推算日子,那一刻,我正被麻醉了搁在手术台上,走了一趟鬼门关。难道是我的游魂离散,奔回故乡,去给我的奶奶报信?头上三尺有神灵。冥冥之中,她和我,心意相通。


看到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对你好,绝对是命运的恩赐,而不是理所应当。哪怕是夫妻,哪怕是父母。


我很感恩,有奶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种善良与纯真,爱与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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