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斯巴达 (原创天地)  5416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7-08-30 (2424天前)

趁大猪暑假要看大学，计划重回密歇根，绕道斯巴达。那是大猪的出生地。他就生在斯巴达克村博士生楼的一间公寓。

“什么？哥哥是在一个 apartment 生的？他不是在医院生的吗？”小猪惊呼。

“他当然是在医院生的。我又不是个原始人。”我愤愤答。

自我2000年离开密歇根，这还是第一次回去看看。行程太紧了，本来想安排一天密北游都来不及。密北的自然风光高远开阔，野性烂漫。那次与朋友一家同游。我们是穷学生，他们是刚毕业的穷学生。行前的晚上，我急急打包收拾东西准备干粮，煮了一大锅茶叶蛋。那时候还没有数码相机，用的柯达胶卷。想着到旅游地去买肯定贵，就跟老公出发去当地商店。完全忘了我的茶叶蛋还在炉子上小火煲着。等我们到家，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救火车把路都堵死了？远远停好车，一路绕过来，越来越不对头，怎么这些人都站我们门口？就听有人说，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一个2米高的女警察过来解释，烟雾报警器响了，邻居报警。这是紧急情况，所以他们卸了纱窗，从窗户跳进去，开门，关火，拔了所有插头。让我们进去确认有没有别的损失。我们木头木脑走进去，地上摆着那个黑乎乎的锅，里面还有一些黑乎乎的蛋。许多蛋都炸了，炉子上方的吊柜底板炸了最多蛋黄，别处也散射了一些。我说电饭锅应该没事的，那个女警察抱歉道，我们不知道，就都拔了。

收拾残局。我也没有鸡蛋和锅再煮了，虽然茶叶还很多。第二天早上朋友的女儿里里外外视察了一遍，宣布：“阿姨家没爆炸。”然后我们就高高兴兴出发，玩去了。回来听说我们家还上了电视，本地新闻。可惜我们自己没看见。

抵达斯巴达的时候是下午。长途下来两个猪都很累，随便在校园河边走了走。一个男人带着小女儿盘坐在河边被砍掉的巨大树桩上看书。清风拂面，凉意习习。斯巴达克雕像一如既往看着两边环行车道在他眼前汇合。一如既往一动不动。

这个学校的标志是斯巴达克人。橄榄球的吉祥物，头盔，都是斯巴达克。我们住的地方，学生宿舍，就叫斯巴达克村。顾名思义，住在这个村里的人，自然是斯巴达克人。

大家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觉得当个斯巴达克人没什么不好。以至于大猪出生的时候，我一度想给他取名斯巴达。不是有很多人叫京生，沪生，蓉生吗？就是这么个意思。

转弯抹角认识的一个美国老太太闻讯大惊，立刻托人传话，万万不可。他以后在学校里会被嘲笑的。这才知道斯巴达克虽是勇士，却也是蛮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勇往直前，砍砍杀杀，炮灰。

大猪终于没叫成斯巴达。尽管他确是那嘎达生的。

几年前老公的恩师离世，他回过一趟斯巴达。说是今非昔比，中国人都好有钱，本科生都开的跑车，研究生最差也是本田烤肉拉。哪象他们以前几百块钱的N手车。街上到处都是馆子，不象以前只有包肥（buffet )和菜根香。有一个火锅特别特别好吃，他们带路的。于是就去那个火锅店。没有特别特别好吃。也许是换了厨子老板，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点火锅？往旅馆开的路上，指指点点，那个是琳达的商店吗，那个是不是以前的东方店？

东方店是一家越南人开的，老板娘个子不高，梳着高髻，收银。老板负责进货上货。两个成年子女也常在店里帮忙。还有一个老太太，不知道是岳母或婆婆，也常见，脑后挽着银色圆髻，腕上套着一只满绿的翡翠镯子。我们去东方店主要得买酱油醋桂皮茴香等佐料，还有豆腐豆芽豆苗苦瓜等品种极少的中国菜。零食点心也有，舍不得买。穷学生大都只消费得起十几块钱必需品。老板娘也习惯了，都是生意，怎么都是赚，而且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平时买菜去美国农贸市场，便宜，鸡蛋才三分钱一个。牛肉，所有住斯巴达的人都知道，去屠宰场买，最好的新鲜牛腱。只是那一块割下来，十磅就十磅，二十磅就二十磅，全凭牛的大小和屠夫下手的轻重。你们自己回家再分。或者多吃一阵。我都是拿来卤了，切一大盘，颇有武松打虎的豪迈。当年父母初次来美，在斯巴达那个小小的学生公寓里接风。要服水土，当食豆腐。特意跑了一趟东方店。晚饭除了鸡汤豆腐，还有一碟比卤牛肉贵得多的清炒豆苗。我爸将老的茎须都拣出来扔桌上，告诉我家里都是吃的尖，这么老怎么还能炒？等他后来看到价格，才知道这款东方店的镇店之宝，有多么金贵。

住了一宿。次日往斯巴达克村，要经过两条铁路。那时候铁路上跑的几乎都是货车，从底特律拉的崭新汽车，一辆辆码着象刚出炉的新鲜面包，仿佛还在冒热气。这些货运火车非常长，将两边的人流车流掐断。闲着也是闲着，眼见车厢飞快飙过，迎着扑面的风，数火车玩。一般都有六七十节，少的也有二三十节，记录是一百多一点。总有人捶胸顿足，火车又害我迟到了！最滑稽的是火车司机，常常将斯巴达村口作为停靠站。他一路开过来可能荒无人烟，百无聊耐，而这里可以补充给养。旁边加油站商店教堂银行都有，下车上个厕所，买杯咖啡甜甜圈什么的方便，还能顺便唠唠嗑。可是火车一来，路口的火车杠杠叮叮当当自动放下，两边的车都走不成了。火车司机将车停好，从容下来，直接用手把火车杠杠扳上去，指挥两边恢复交通。大家都明白，他要去买咖啡。常有外人惊问，咦这怎么有个火车？这就是有个火车。司机停车买东西去了。

未开垦以前，斯巴达无疑是原始森林。把树拔了见缝插针栽房子。残存的古老树木比比皆是，象一棵棵巨大的花椰菜开在半空，浓荫密布。这里松鼠成群，密歇根的州树白松随处可见，是它们的家园。松鼠呆萌可爱，不怕人。我曾经被一只松鼠拦住乞食。它直愣愣站在我面前，可能担心我有点傻，怕不懂它的意思，将两只前爪蒙在嘴上假装吃了几下，再摊开。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衣兜翻出来，表示我真的没有藏什么好吃的。松鼠转身悻悻然蹦走，我才松了口气。后来有一次，我家里的花生放的时间太长受潮，不脆了。灵机一动，扔到外面给松鼠吃。松鼠肯定高兴坏了，天上掉馅饼啊，下花生雨啊。次日出门，满地的壳子。

斯巴达的草坪，也有人管，总看见剪草机不停地忙。但是野生的力量更顽强。星星点点，明艳的黄色蒲公英从未断过。也长蘑菇，雨后就钻出来。我们称为雨菌子的。捡来吃，炒鸡蛋，汆汤都好，加一点葱花。老公拒绝同食，考虑我们中毒了还可以送医，还可以报告原委。路边的野苹果树，开起花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挂起果来压弯枝条一直趴到地上。没有人吃，让松鼠吃。这里最是孩子们的乐园。全部散放，嬉戏追逐打闹，撵松鼠掷果子，尖叫声此起彼伏。

汽车开进斯巴达克村，恍若一座空城。两层楼的砖房外，停车场空空荡荡。找到我们住过的那间房，外面停着一辆车，里面恍惚有人声。敲门。再敲。出来一个学生，说明来意，很高兴地把我们让进去了。一切都是老样子。裸色的橡木橱柜沾了些油污，斯巴达是烧煤气的，炉头上蒙着锡皮纸。这里的水质不好，大家都还是买饮用水。房租里面包含了水电气暖，保证了拮据的学生的生活质量。假如省钱省到暖气上，那密歇根严寒的冬季，是根本没有办法活过去的。

大猪里里外外看了看，拍了几张照片。道谢。离开。

在加油站加满油，我们将告别斯巴达。不远处是我学过英语的三铃教堂。那个时候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以至于，没有希望。窗外的雪似乎永无休止，下得撕心裂肺。斯巴达是我，也是许多人的炼狱。在这里煎熬，淬火，煅打，涅磐。多少人梦想着早日脱离苦海，去投奔光明前程。斯巴达勇往直前，不相信眼泪，所有的苦难都要自己承担。付出终有回报。我在这里，采撷了人生最美的果实，升为人母。17岁的翩翩少年重返出生地，在房门前微笑的面庞，深深沉醉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