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到一人说现在的年轻人语言贫乏，英文八级，中文初级。原以为他要批判网络语言火星文，敢情不是。这位举了个例子，要求两个中文系学生说几个表示“一会儿时间”的短语，一个说“一顿饭功夫，另一个“更逗”，说“一袋烟功夫”，然后此人批评：现在中文系学生语言都这么粗鄙，总该知道“一盏茶”、“一炷香”，并感慨“语言的日趋粗鄙”。

　　在这位看来，“一盏茶”、“一炷香”比“一顿饭”、“一袋烟”文雅。但是，茶、饭、香、烟都是日用品，使用这些东西都是正常消费，何来雅俗之分？喝茶焚香就比吃饭抽烟文雅？饭和烟何粗何鄙，茶和香何文何雅？如果说抽烟有害健康是鄙，那么吃饭总是必需的，怎么就粗鄙了呢？焚香产生PM2.5虽然不如抽烟危害严重但也不利于健康，怎么就雅了呢？

　　饭、烟和茶、香的区别只在于，吃饭和抽袋烟廉价，绝大多数人都有能力消费，而用盏品茶和焚香代价昂贵，只有少数人消费得起，富贵者行事为雅，贫贱者行事为俗。若是“一根雪茄的工夫”就文雅了，盖因抽得起雪茄的人不多；“一盏茶”如果换成“一碗茶”就粗鄙了，大抵用碗喝茶是穷人牛饮，需用盏小口品才显档次。可是这种雅俗观本身就很俗！

　　从上述一顿饭一袋烟和一盏茶一炷香的区别来看，两者的意境确实有所不同，但这种不同本身无高下之分，只是看用在什么语境，比如主体是名流贵客或才子佳人，可能用一盏茶一炷香合适些，主体是农工商贾贩夫走卒，可能用一顿饭一袋烟合适些（未必绝对，只是可能）。孤立地说一顿饭一袋粗鄙，给予褒贬定性，这是粗暴的。

　　中国文学一向有雅俗两个分支，诗词歌赋、骈散文章这些是士大夫为主创的雅派。鼓词俚曲、话本小说是以民间艺人为主创的的俗流。雅俗各擅胜场，并且不是界限分明，雅俗之间可以转变，诗三百采集于民间，宋词元曲来自于秦楼楚馆瓦肆梨园。没有哪个一定好哪个一定不好的事，《水浒传》到处可见“撮鸟”“直娘贼”“贼厮鸟”之类粗鄙不堪的词，不妨碍此书的语言水平，如果换成文雅的“竖子”“匹夫”“鼠辈”“天厌之”“其无后乎”，那才别扭。

　　“雅言”因为词汇量少，用得多了就重复雷同的套语，胡适曾经论过这种“套语”：

例如说“少年”，不如说“衫青鬓绿”；说“老年”，不如说“白发”、“霜鬓”；说“女子”，不如说“红巾翠袖”；说“春”，不如说“姹紫嫣红”、“垂杨芳草”；说“秋”，不如说“西风红叶”、“落叶疏林”。初用时，这种具体的字最能引起一种浓厚实在的意象；如说“垂杨芳草”，便真有一个具体的春景；说“枫叶芦花”，便真有一个具体的秋景。这是古文用这些字眼的理由，是极正当的，极合心理作用的。但是后来的人把这些字眼用得太烂熟了，便成了陈陈相因的套语。成了套语，便不能发生引起具体意象的作用了。

雅言如果成了套语，即使多文雅也白搭。俗言因为有生活口语源源不断地供应，不会词汇贫乏，也就无陈滥套语的毛病。

　　俗文学不比雅文学逊色，但是文人雅士们总是看不起俗文学及其创作者，表面上是因为见解主张不同，其实是不愿意“俗”的地位提高，如果承认“俗”和“雅”各有各的好，那么“俗人”岂不是要和“雅人”平起平坐，财富地位名声都要一样，这是万万不能退让的，所以一定要贬低“俗”，比如“村野”“鄙陋”“乡俚”，包括这个俗字也是贬低的说法，一般总认为雅好俗不好。

　　读书人喜欢自命清高，崇尚不趋权贵（实际上趋不趋就不知道了），不过在看不起穷人这一点上，读书人和权贵，帝王将相和文人雅士是一致的，“清高”还包括不事生产、不治生计，反正有关实际生活生计过日子的事，文人们都不愿说不愿做，一说那就是俗了。王衍面对绕床的钱不愿说钱字，只说“阿堵物”。口不言钱是文人的传统，但是不说不等于不要不喜欢。文人一方面标榜田园之思，一方面不事稼穑，鄙视力田，所谓的田园生活其实就是袖手旁观、光看热闹不干活，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舒坦，这算什么思想。文人就是这样矛盾，嘴上说的是这样，身体行动是那样。

　　文人大约都推崇《庄子》，但是对“道在屎溺”这句话，不知道是否粗俗鄙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