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说《金瓶梅》西门庆请蔡御史帮忙把三万引盐早日发放，蔡御史满口答应。那么去办事总得有个凭据证明契约之类的，至少证明一下三万盐引的持有人，这东西叫作“揭帖”，西门庆向蔡御史递上“揭帖”，上面写着：“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

　　这有点奇怪，三万盐引的所有人竟然不是西门庆，难道西门庆甘为他人做嫁衣裳，三万盐引另有主人？来保崔本二人又是哪路神仙？

　　来保是西门庆府上的“大家人”，不是一般的家人，算得上是西门庆的心腹干将，西门庆办事极少亲自出马，大多交给靠得住的下人去办，来保办事精明干练，京城打点、远途经商，乃至主管清河县城内的铺子，来保都全权代理。

　　崔本是西门庆亲家乔大户乔洪的外甥，西门庆和六妾李瓶儿有一个儿子官哥儿，出生后即和乔大户的女儿定了娃娃亲，可惜官哥儿屡受潘金莲惊吓，活了14个月就夭折了。不过亲事不在交情在，乔家和西门家没有断了来往。崔本也是西门庆手下的要人，但凡投书递帖、迎来送往、经商贩货常常交给他办理，崔本曾去湖州买绸，西门庆开的缎子铺有崔本的股份（持股比例是西门庆50%，乔大户30%，崔本和韩道国、甘出身三人平分剩余的20%，那就是6.66%）。

　　可知来保和崔本二人不是哪路神仙，是给西门庆办事的人。那么西门庆为什么不在揭帖上写自己的名字，非要用下人的名字做买卖呢？此前西门庆因给太师蔡京献寿礼，讨得蔡京欢心，给西门庆补了个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的官职，送礼的来保和吴典恩分别得了郓王府校尉和清河县驿丞的公家饭碗。

　　西门庆的官职虽说不能和当朝大员比，但也是“居五品大夫之职”，比七品县官高。“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这个职事大约相当于现在省高院里庭长一类的法官，体面又清闲。

　　经商这事在古代不论朝代都不如做官高贵，虽然做官的更眼馋经商的钱财，但如果光明正大地去经商那是万万不行的，一是朝廷要管，二是面子上不好看。可钱不能不要，经商成了官员们可做不可说的事，解决的办法是，让实际上靠得住或者说是控制得住，但表面上看不出关系的心腹人去经商，官员自己在幕后操纵，提供特权人脉便利，在台前则口不言钱以示清廉。

　　西门庆既然戴了五品乌纱，那就是士林中人，不是以前游手好闲的游荡子了，说话行事得有分寸，你看往后西门庆和蔡御史宋御史安状元交往，言谈举止多么文雅得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吃喝嫖赌。对于做生意赚钱这事呢最好也是收敛低调一点，别抛头露面，让几个精明干练靠得住的下人去办最好，不显山不露水。西门庆手下这样的人有好几个，像前面说过的来保、崔本、韩道国、甘出身，还有管药铺当铺的傅自新，当铺记账的贲第传，贴身小斯玳安等等，这一干人就像舞台上的提线木偶，演得热闹，怎么演全由幕后的大手操纵，西门庆就是这只大手。这个关系姑且称为“木偶定理”。

　　木偶定理是官商组合的普遍模式，作为拉线的手，那是高深莫测，难见庐山真面目。作为被操纵的木偶，虽然在操纵木偶的手底下亦步亦趋百依百顺，但在别人前面还是可以趾高气扬一下的。著名巨贪和珅权倾天下，几乎垄断全国工商业，开设当铺钱庄银号无数，但和珅是旗人，清朝规定旗人不得经商，和珅以大学士军机大臣之尊，总不能自己去买土地开铺面，他有个管家刘全，精明能干，一应横征暴敛巧取豪夺的事，都让管家去干，刘全也因此暴富，和珅抄家时，刘全资产有二十多万两银子，和珅全盛时期，刘全出门坐三匹马拉的车，这是官员才可以享受的待遇，刘全身为奴仆显然僭越了等级，刘全的穿戴、府门样式都超过应该的尺寸规格，御史曹锡宝看不过去，弹劾刘全“倚势营私”，意在倒和珅，但根本没用，曹锡宝反被革职。

　　民国大总统徐世昌财商颇高，他退位后在各地置有产业，比如河南的田地，河北的厂矿，天津的房产，北京的银行。每个地方派一个管事替他打理，这些管事上面还有一个总管事，代表徐世昌全权处理工商事务，徐世昌在厂矿的股份、董事名分，填的都是总管事的名字，每有股东或董事会议，全由总管事出席，徐世昌自己则在老家河南辉县隐居，吟诗作画风雅自娱。就连辉县县官都是为徐家服务的，徐世昌的堂弟徐世章是京汉铁路局长，徐家琢磨在老家建条铁路，方便经商，就示意辉县知事打个修建铁路的报告，然后很快批准，铁路建好以后，徐家经商大为便利，但名义上说起来却是“造福桑梓”。

　　拉木偶的戏法至今不过时，我有个亲戚曾在房产公司打工，听亲戚说老板经常向员工借身份证，卖出房子填写卖家信息时总是填员工姓名和身份证信息，甚至有的老板营业执照都不是老板本人姓名，这里面什么道道本蛋不懂，但经商皆逐利，这样做肯定有额外之利，无利何必折腾。档次更高的如黄光裕身陷囹圄仍能遥控国美集团，拉木偶功夫登峰造极。

　　木偶和手的关系不是只有一层，操纵这几个木偶的手，可能是被另一只手操纵的木偶；被这只手操纵的木偶，可能操纵着另外的木偶。这一层层的木偶和拉木偶的手，组成这个既光怪陆离又合情合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