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句话叫“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略作“沟命海心”（也有叫地命海心，偶觉得沟命海心更对仗工整一些）。意思是身份低微却幻想决策国家大事，思维和现实极不相称。按理说人都是屁股决定脑袋，在什么位置想什么事，在金字塔顶层的权贵不能体会到底层衣食艰辛，底层的草民自然也无暇无心考虑顶层的“大事”。

　　但是总有那么些人喜欢管得宽，“沟命海心”的人不是现在才有，从前的读书人，特别是诗人，一直保持着这个德性。前几天说过诗人喜欢把追求荣华富贵当作雄心壮志，叹息官小钱少自称怀才不遇，感慨无人恭维叫作知音难觅。除了这些调调，诗人还一个话题是沟命海心。自从孔老夫子传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训，读书人奉为圭臬，又特别记着最后两条，时刻惦记自己要去治国平天下救黎民于水火，这不闲了没事哼两句诗还不忘这茬。

　　最老牌的沟命海心诗人大概是屈原，在被流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的时候还不忘忧国忧民，他在《离骚》中写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亦作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心操得要死要活的，可惜后来屈原真的跳江死了。

　　不过屈原是楚国的贵族，和楚王是本家，楚国江山有他的份，操心操大点还算有理由，那些屈沉下僚甚至一介布衣还操碎了心就有点“海马屁打仗”了。比如最以忧国忧民忧到哭天抢地出名的诗圣杜甫，他心心念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海心”是操大了，但是他的“沟命”却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可怜的大诗圣跟在豪车后面吃灰尘，尝尝人家吃剩的残杯冷炙，回到家里听到哭声，原来小儿子饿死了。日子过得这么杯具赶紧找饭吃是王道，还操哪门子海心呢，圣贤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那么同理，幼子不活何以活天下。可是杜甫不喜欢操糊口果腹的心，就喜欢念叨朝廷苍生，看到诸葛亮庙前的大柏树感叹“大厦如倾要梁栋”，这么大棵柏树居然没被砍伐，又感叹“古来材大难为用”。一棵老柏树而已，长吁短叹有P用。登上高楼看风景，杜甫又正义感大发，写下义正辞严的“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盗寇莫相侵。”写这诗的时候杜甫在成都，托了好朋友四川省长兼成都军区司令严武的福，混了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官，温饱有保证了，杜甫操海心的劲头更大了，可是员外郎只是从六品的芝麻官，而且是闲职，没有实权，严武给杜甫弄这官说难听点就是免得饿死，离朝廷十万八千里呢。北极朝廷改不改，西山盗寇侵不侵，都不以杜甫的意志为转移，怎么嚷嚷都没用。杜甫就好这口，后来严武死了，杜甫离开成都流浪到夔州，日子过得远不如在成都，而且一身老年病，但不妨碍杜甫的海心：“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管那么宽干嘛呢，找个地方安生住下管好吃穿治好病是正经。如果杜甫操海心混上个大V网红，出场费几十上百万，那倒值得，可是杜甫活着的时候并没几个人待见他，当时有两本诗集《河岳英灵集》和《中兴间气集》，前者专收盛唐诗，后者专收安史之乱后一段时期的的诗，都和杜甫同时，但这两本诗集都没收杜甫一首诗。可知杜甫操的这些海心基本没人当回事，换不来衣食和稿费，更换不来海心的实现。

　　 李白虽然不像杜甫那么哭哭啼啼，却一样喜欢操海心，“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这是自比谢安，可以谈笑间退敌平乱。“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就说得更明白，要和管仲晏婴一样操心国家大事。可是李白有那能耐吗？连高力士都搞不定，怎么搞定满朝诸公，宰相可不是那么好当。

　　陆游八成是杜甫转世，操心劲变本加厉，喊出著名的“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祖上虽然不是吃地沟油的命，太太爷爷那时就做高官，但陆游自己却混得一般，60岁才做上严州市长，65岁以后在绍兴老家做了20年农民直到去世。可是陆游操的心可大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都“僵卧”了还戍什么啊，管好自己不添乱就是最大贡献啦。“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这有多自恋。“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这心还算操对了，千年史册上有陆游的名字，可是天子看不上他的丹心。临挂前陆游还不忘最后操一次海心：“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南宋皇帝都没立这样的遗嘱，你管得着嘛。如果现在某个平民临终前对子孙这么说：“非洲还很穷，中东还没和平，海峡和朝韩还没统一，世界经济还没走出低谷，我走得不安心啊，哪天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你们不要忘了告诉我。”这头大不头大，你是联合国秘书长啊？咱陆大诗人就操这份心。

　　喜欢玩朦胧美的李商隐也不免沟命海心的毛病，唐朝发生“甘露之变”，李商隐担忧国运，写了《有感二首》和《重有感》，其中有“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这是感叹皇帝不能任用老成持重的忠臣。“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这是向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进言，劝他起兵勤王。节度使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兵马钱粮一把抓。李商隐终其一生只做过几天副县长的小官，多数时间在闲居和做幕僚，几乎可说是一介草民，人家节度使大人能听你说话嘛，还老三老四教育人家“军宜次石头”，就是催人家发兵，你算老几啊，军饷你给？人吃马喂那可得花大钱。史书上好像没有记载刘从谏对李商隐这首诗有什么反应，甚至没记载刘从谏有没有读到这首诗，李商隐操这海心只不过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罢了。

　　诗人沟命海心的光荣传统直到现代还保留下来，郁达夫有一组《乱离杂诗》集中爆发沟命海心：“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这自恋劲和陆游有一拼，饥寒都解决不了还颁什么大任。“朅来海角求凰日，却似隆中抱膝时”，这是自比诸葛亮。“镇日临流怀祖逖，中宵舞剑学专诸。终期舸载夷光去，鬓影烟波共一庐！”这是既想学击楫中流的祖逖，又想学刺杀吴王僚的专诸，不过最想学的还是抱得美人归的范蠡。“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十足的愤青。“牵情儿女风前烛，草檄书生梦里功”，这句倒实在，书生立功，总在梦里。

　　杯具的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谋生乏术，衣食温饱尚无着落，却总想着为国为民为天下如何如何，本蛋不禁又要打几滴油开开涮。

书生意气总劳神，圣训昭昭记每真。

欲把海心谋报国，可怜沟命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