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记 (原创天地)  1683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7-11-21 (2561天前)

君默失业了。

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君默是这家公司的第一个雇员，严格地说，就是因为他手里的专利才成立的这家公司。十多年来，公司从最初租一个实验室，光杆司令，发展成现在百来人的上市公司，君默绝对功不可没。无论换了多少拨人马，他一直都在，所有专利都是他参与的。他以为怎么裁员都裁不到他头上，还是裁了。

人家乔布斯一手创办苹果，不是都还被他自己公司开了吗？何况你。

其实呢，也不是没有征兆。君默是个夜猫子，晚上读文献查资料什么的自动在家加班也从来没有要过加班费，但是早上起不来。长期以来，公司为了迁就他的作息，会议一律排在十点以后。随着公司规模的不断扩大以及正规化，这项不成文法自然消失无踪，君默经常上闹钟赶会议。君默自然还是个工作狂，长年无休。到了年底，积了好多假期，浪费就浪费了，根本也不在乎，或是公司折个价给他，也是有的。这一次不同，几乎被强行休假，不休也得休，非休不可，不休不行，没有折现一说，不留余地，不能商量。而且公司圣诞节至新年关门不开业。这样七一算八一算，君默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根本都不用上班了。

君默是个风声雨声读书声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不操心，就专注他那一亩三分地的老黄牛，主导着一个自己一手搭建的实验室，十多年来皆以此为生。这下不让他耕田了，有点滑稽哈。君默老婆觉得不对劲，假如你两个月不上班公司都照常运转，那说明根本不需要你了。事实上，公司恐怕也正是在做这么个试验。不单是支走君默，而且趁这个空隙将君默的顶头上司逼走。公司要转型，上市，前期科研这一块砍。而且后入行的某高层曾虎视眈眈对峙君默的顶头上司：“你是不是想要我的位子？”这就又参杂了办公室政治在里头了，是君默他们一班书呆子的弱项，没有那个手腕。

新年后君默再上班，满目疮痍。而且上司离职后他接手了更多的事，更忙了。他努力调整了心态，积极正面面对，同时天真地去跟老板谈，是不是该给他升职，顶替走掉上司的空缺，因为实际上他就干着这份活。对方用了一招缓兵之计，拖了几天，然后直接发招聘广告，绝了他的望。不仅如此，面试还要君默参与，作为未来下属给个评价呗。这小鞋穿滴，摆明了就是赶人，让你的心去滴血吧，你以为还是那个全部人马围着你转由着你呼风唤雨的时代吗？醒醒吧。

不久川普上台，扬言收紧移民政策。君默绿卡多年，夫妻俩一合计，赶紧转公民，谁知道出什么妖蛾子，以后持绿卡有没有失业救济金都难说了。君默梗着脖子死犟着 N 朝元老怎么会裁到我头上，暗地里着急，晚上开始更广泛地阅读科技文献，追踪最新动态，寻找发展方向，开始找工作，并悄悄面试了一家公司，没有成行。其间跟头头吵了一架，因为太气愤了，完全被架空，大大削弱其管理职能。好比一个系主任，抹了，回去第一线教学吧。骑驴找马，老婆下了死杠杆，无论如何，不能说 “I quit!" 那到时候就连救济金都没得领了。

跟君默一样，在公司苦苦煎熬的，还有一个俄罗斯女科学家。大家心照不宣，单等公司股票上市，钱一到手，谁还受这份鸟气。

当初为了鞭策老黄牛们扬蹄奋战，公司早早就画了许多饼子，展示美好前景，号召大家齐心协力艰苦奋斗共创未来。在公司一文不名必须要靠君默的专利独步天下，要靠君默的奉献勉强支撑的时候，不停地给君默开空头支票，配给了大量股票期权。君默又不是傻瓜，掐指一算，如果股票真上市了，怎么着也得几百万。到时候房贷车贷一笔勾销，孩子的学费更不成问题，老婆包包随便买。踅摸着先背单反去拍极光企鹅，再趴沙滩上晒皮。砍柴喂马就算了，让别人去做。

到了夏天，股票还真就上市了。令君默们大失所望的，是手里的期权被无限度稀释，宛如废纸，以前说好的一万股，分分钟重新核定为几百股，以前说好的零点零零零一元一股，转眼变成了四块六块一股，只比挂牌价低一点，等同内部员工集资股，而且要跨年以后才能卖，股票还在不在都成问题。更可笑的是，只要你买，还没卖呢，得按买价与挂牌价的差额，作为当年收入合并报税，山姆大叔蹦出来先捞一笔，以后股票涨了再捞一笔，跌了你就每年三千抵扣一辈子吧。谁他妈订的规则，扒皮抽筋也不过如此了。君默想象中的几百万打了水漂，光剩个骨头，还要自己掏钱买。想想就窝火。万丈深渊。老婆富婆梦碎，继续当负婆。

这还不算。公司已经没有耐心等他自己走人了，撕下面纱，We have to let you go，你的价值已经榨干了。为了不至于太难看，给了个遣散费，实际上是签保密协定，封口，不得说公司坏话，自动弃权起诉等等。

那怎么办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时各大猎头出动，联系的联系，吃饭的吃饭，同学也通了消息，校友网也挂了简历。老早就报名的一个学术会议近在眼前，君默就去了，想着多认识点人，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去了一看，都是熟人，根本没什么机会。而且碰到几个新鲜出炉的前同事，问他为什么“退休”，是不是股票捞饱了，说是公司昨天群发邮件说他“退休”了。君默瞠目结舌，本来就一肚子火，无处述说。碍于封口费，还没法骂娘，气死了。第一，他不是辞职；第二，更不是开除；第三，也不是裁员。那可不就剩退休了么。被退休。

拐弯抹角地，君默父母得知此事，自然塌了天，末日来临。夺命连环call。君默正等猎头电话，哪有心思陪他们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咋咋咧咧，悲悲切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别处就信了吗？哭要是有用，地球不是早就淹没了？我这忙着呢，没空安抚你们情绪。不接电话。此举严重伤害了家人的感情，“你为什么不接？！明明知道是爸妈打的，就算当时有事，事后也应该回一个电话......你知道他们有多担心吗？”

也无怪他们担心。在美国，工作就是一切，多少人丢了工作就开始卖房子，打回原形。大家都是paycheck to paycheck活命的。钱拿到手，税已经刨去一大块，再是医疗保险，房贷。三座大山之后，还有车贷车险汽油维护通勤，水电气电话电视上网，厕纸牙膏香皂洗衣粉洗发精洗洁剂，吃饭的钱所剩无几。为什么美国的自住房拥有率低？因为终其一生，从牙齿缝里抠不下来那个首付款。现在北上广深的有志青年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房贷的压力。如果以后中国在税收和医保两大块向美国看齐，将会有更多的人生不如死。那为什么在美华人的自住房拥有率又远远高于平均数呢？因为我们是特殊物种，全部都是窝头咸菜破衣烂车扛过来的，不度假不购物不消费，所有的收入拿去供楼。无限度降低生活水准，隐性抬高房地产价格。当然现在国内富豪全球接盘，各大投资热点城市房源紧张，美国普通人就更没戏了。话说君默两口子双收入，还不至于马上立刻挂房上市。但是老婆那份工资，要维持现有生活标准，那是远远不够的。时间一长，谁也顶不住。该卖还得卖。

还好，东方不亮西方亮。君默以前在国内也算牛校出身，牛校当然有牛人。就有这么一个牛校传奇人物，一眼相中校友网上这份简历的含金量，哎呀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愁我的新公司开张，药品研发，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合适的懂行的有经验的人来挑大梁？想不到同沐母校光辉，竟给我送来一头拓荒牛！

自然是一拍既合。去重新组建一个实验室，去耕田吧，回到你的战场，去实现你的梦想！最让君默心动的，居然是他在美国公司难以企及的头衔，裹着权利的战衣，闪闪发亮。权力是男人的春药！君不见，川普土都埋到嗓子眼了，还去奋勇攀登权力的珠穆朗玛，牵着他小小的老婆周游列国做秀，向全世界展示他可能并不饱满的肱二头肌，以证明他作为强势男人的存在。那年万丈的雄心，从来没有消失过，即使时光渐去依~~然，执着。

君默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抛妻别子奔赴千里之外希望的田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愿他能耕耘出一片沃土，收获金色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