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啸徐行 (原创天地)  5570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18-12-28 (2162天前)

2018年初，朋友圈投注年度规划，我选了这样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是苏轼《定风波》里的句子。苏轼45岁被贬黄州，一贫如洗。竹杖，不花钱，砍根棍棍就行了。芒鞋，草编的，直接打入底层。中国的哲学，“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彼时的苏轼，当然连个驴子都没有，却可以响当当地“轻胜马”，自我陶醉，也无风雨也无晴。

话说2015年夏，我们花了两周时间在加拿大东部的 Nova Scotia（新苏格兰）自驾游。原始，苍莽，辽阔，灵秀。尤其是 Cape Breton，包含了海岸，悬崖，沙滩，森林，瀑布，湖泊，简直应有尽有，风景无限。它的广告词只有五个字，Your heart will never leave，汝心永不离。真是那样。

因为心的远离，再难回归。想：新英格兰地区难道没有风景吗？儿子说，新英格兰地区是最早的殖民点，人口稠密，土地分散，不可能象美国西部那样有大型国家公园。小规模的州立公园还是有的，上行下效，我们镇上不是也有保留地么？

机缘巧合，我终于在家门口一个大湖的停车场告示栏发现一张由州政府牵头的徒步时间表，正式加入组织。而且因为有减肥的愿景，得高人指点，说你不能饿着减肥，一定要吃，然后锻炼，消耗排出多余累积毒素，把身体调养好，最终达到减肥目的。

一发不可收拾。从此一步一个脚印，渐渐走出家门，走进旷野。We don’t go into the wilderness, we return to it。真是这样。一到野外，空气清新，呼吸顺畅，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得到滋润，生机勃勃。我深刻感知我的前世，一定是一个，野人。

在野外，森林也好，山顶也罢，有一个巨大的明显的好处，就是回归自然。这是真正能够调养生息的地方，是人体修复的总医院。人生于天地间，作为一个随时随地与外界交流的有机体，在一般认知中，吃喝拉撒是维持生命存在与交流的形式，其实只是液态固态的形式罢了，还有一种须臾不停的气体交换形态往往被忽略，这个恐怕更重要。人活一口气。虽然不可能象道士求仙那般得日月精华，但你在行走过程中，无疑不知不觉置换掉了体内大量的废气，也许体乏，却头脑清醒，无比新鲜的感觉。所谓的回归自然，假若你能够吃原始野人的食物（果实为主，狩猎到的肉有限），清洁水源，新鲜空气，置身野人的生存环境，还能象野人一样行走奔跑，那些所谓的文明社会病（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高尿酸）怎么可能停留在你身上？

这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层面。在精神层面，大自然包容万相，绝对治愈。心里不爽，出去走一圈，好了。“心之忧矣，聊以行国。”说的就是这个。“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更好了，边走边唱，吟啸且徐行，好一幅屈子行吟图！“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他去吧。本来也不需要别人都理解你，你不是指望这个活着。红尘烦忧，皆抛脑后。吟啸徐行，自我疏导，自我修复。想说话就说几句，不想说话不说，都由你自己。或者专注美景，与天地交流，于人群中，尽享孤独。

我的生活，基本分成两大块：上班与周末。上班等同于五斗米，乏善可陈，安身立命而已。周末的时间则小心规划，出去当野人。有人问，你怎么那么闲，每个周末都出去玩。我很忙。所有的一周的家务，压缩在一天之内解决。包括买菜，倒垃圾，洗衣服被单，收拾屋子，拖地，做饭。先把儿子安排好，如果他有钢琴，足球，跑步等等活动，优先，我要接送。然后见缝插针，出门之前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两到三小时采购一周食材（包括路途），进门之后先烘衣服，接着洗下一缸。等晚上累了，别的也干不了了，坐沙发上慢慢叠衣服，保证儿子的一周供给。袜子内衣T恤外套短少磨损的，要添补。

然后我准备自己的行程。自从朋友推荐了几个徒步网站，周末的选择太多了，眼花缭乱，根据时间距离难度景观，每次都在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作为一个路痴，关键是要研究路线，怎么开车过去。许多的山林水泽，并没有门牌号码，往往是模糊数学，从哪个出口，西行4 mile，左拐续行2.5 mile，入口处在右手边等等。一头雾水。这个时候，文科生的优势凸现，背地图。把集合地点的地图放大，前后左右的图形大致方位铭记在心，快到目的地却没有路标了，车上GPS慢慢地与我心中的图形相吻合，bingo！

我的伟大理想，是要上道，Appalachian Trail。8年前在 Smoky Mountain 第一次听说这条 2200 Mile （约3500公里）的徒步道，需要花半年时间走完。觉得那些走 trail 的人都有病，疯子，吃多了没事干。现在我也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虽然理想很崇高，太遥远，几乎不可能实现，仍然无限憧憬，时刻准备着。

常看到很多人写退休计划，赚一千万，买个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砍柴喂马周游世界。不可思，不可议。首先，赚一千万这个前提就很难达到，那后面的只好泡汤。海景房不便宜啊，养马更贵，要场子大。只砍柴容易些，去当志愿者，暴风雪以后树林子里清路需要很多人手。然后，说句不好听的，你能不能活到退休那天还难说。只争朝夕哈。

所以呢，列计划没用，再完美，难以企及。人生何其短暂，转瞬即逝，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直接去做，先做了再说，才能死而无憾。这就是我的动力所在。生命的数量与质量，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我不追求长寿或长生不老，我只要过好每一天，就没有白活一世。

走过千山，踏遍万水。这一年来，各处打卡，并不能横扫榜单，更不用说还有许多没有上榜的沧海遗珠。一个小小的新英格兰地区，已经是无穷的宝藏，世界之大，个人何其渺小！

当我临水而立，当我轻绕巨石，当我远眺深涧，常常蹦出来一个术语：冰川地貌。这真的是一片年轻的土地，新大陆，也不过一万多年以前，还是冰原覆盖，瑟瑟寒光。待冰川退却，撕裂的口子，刨出的巨坑，冲刷下的滚动的石头，渐渐地被绿色植物包裹，万物生长，续而人迹方至。终于我也来了。而更古老的年代，这里曾经是世界屋脊，等同于现在的喜马拉雅。沧海桑田，在这样的高度面前，不堪一击。而我住的地方，竟然是火山口，附近巨大的火山石被作为地质教材保留下来，供本地小学生学习参观。孩子们爬上爬下，童话里，小王子需要一个活的火山做早餐，死的火山当凳子。

自然面前，几世几纪，寒来暑往，时空变幻，恍如天地间一瞬。难怪会说，以万物为刍狗。

而我这只刍狗，本无所求，故无所谓。每每跟着一班素不相识的人进山，退休者居多，说起来，个个都走了二三十年了，健步如飞。假以时日，我也可以。年轻的，体能强的，都去冲浪滑雪跳伞攀岩，我没有那个力量，走走路，也很好。周游世界固然妙，如果我不具备条件，缺乏财力体力时间，就周游周边，也不错。你千辛万苦看到的火山，叹为观止气势恢宏，却就在亿万年前我的脚下。而我登临的一个小土包子，竟是这个星球曾经的珠穆朗玛！还需要大瓠而浮吗，哪里不是江湖！虽说这辈子想上道，尚须千锤百炼。但是走不了全程，走短途日程也未尝不可。上不了大道，平日走走小道，倒也道在心中。

人生有什么样的际遇，自有定数，珍惜就好，何必强求。豁达如苏轼者，“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境况一个比一个差。或曰，文章憎命达，他不那么惨也写不出千古风流。可是他愿意生活无着吗？他不希望生活无忧吗？说到底是个态度问题，既来之则安之，处之若泰，此心安处，他乡即故乡。正印证你我旅人。也无风雨也无晴。

2018，竹杖芒鞋不在话下，没有辜负自己，码码字，走走路，吟啸徐行。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