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婆 (原创天地)  5145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20-02-14 (1749天前)
编辑: 眉子, 时间: 星期五, 二月 14, 2020, 22:58

2/14/2020

七婆在家头排行老七。起先被唤作七姑，后来长了一辈，七姨。现在老了，七婆。

七婆小的时候，家头穷，孩子一大堆。没听说过什么育儿成本，生个孩子就是多加一瓢水，拉扯着就大了。衣服捡旧，都是哥姐穿过的，能干干净净没有补丁就很好了，长就长点，丑就丑点，没得挑。一大家子左一瓢右一瓢的，锅子里长年稀饭，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喝下去，顶不了饥，光在肚子里晃荡。撒两泡尿就没了。那个时候，七婆心里有一个非常清晰明确的人生理想，啥时候能吃干饭嘛。

七婆生在四川的山里头，那地方离云南不远，就在交界处。产煤，露天都挖得到。在当今流行叛逆的整个青春期，七婆一无所有，默默地挑着一担煤，隔三岔五赶到云南那边，换一点盐巴。全家的吃食，以物换物，不用掏钱买。本来没钱，掏也白掏。没有卡拉OK，没有追星，没有打游戏，没有社交网站。山里的野花倒是迎风招展，七婆紧着脚下的路，无心欣赏。她也不爱唱山歌。唱啥子嘛，早点挑到地方早点回家是正经。莫耽误时间，回头天晚了，走夜路不成？

该是长身体的时候压了担子吧，七婆个子不高，跟那地方的山里人一样，脚也小。脚小有小的好处，遇到个坑坑头，脚尖一踩垫一下就上去了，稳稳当当。山里沟沟坎坎，大石头小石头，哪有那么多平路给你走。爬起山来有个落脚的窝窝就不错了。不像船上人家，要脚板大，才能站得稳。

七婆也是读了书的，没读多少，家里实在供不起。本来还有个弟弟，生下不久就拿去送人了，送到云南好人家。亲倒没断，一直有来往，两边都认的。

要说呢，七婆也算是得了一门好姻缘。男人是大学生，在那个小县城独一份，好风光哦。可是这个男人却难得落屋，四海为家，我是祖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七婆生男又生女，他的砖还没有搬完。七婆只好拖着孩子一起去搬。总算到了一个地方，扎根。

七婆这种，算家属，不安排工作，就没有工资。男人那几个呆钱，还要匀出一些往老家寄，日子过得紧巴巴。生活的艰辛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斗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七婆种菜养鸡样样来得。自己做腐乳晒豆豉，桌子上就当多一门菜，搭个味。自己种的菜吃了，下脚料也不能扔，青菜梗萝卜皮蒜须子都是好东西，洗净了，泡泡菜。很少割肉，孩子们的营养来源主要靠捡鸡蛋。每年开春孵一群小鸡崽，散放，既是孩子的玩伴宠物，又美味可口，能吃。长到年底，母鸡留着下蛋，公鸡拿来炖汤，打牙祭，过年。走地鸡炖出来的汤色泽金黄，一圈圈的油花荡开，沁人心脾。

七婆种的丝瓜，留几个，让它长老，长成空心的丝瓜瓤，一截两半，用来刷碗。纯天然植物纤维。好东西总有人来求。自家够用，给就给么，不值什么。一来二去，你也要他也要，给谁不给谁的，七婆就招架不住了，难免在家里嘀咕这些人不识好歹。偶尔有人生病头疼脑热的没有食欲，七婆送了些泡菜去。这下好，吃上瘾了，上门来讨，还到处说得别人知道了，也来讨。都是居家过日子，哪有多的给恁些人。七婆心头无限烦恼。这太能干了，名声在外，也不好。

更烦的是院子里那一架葡萄。生出多少是非。眼看挂果了，自家还没摸到，野孩子们拿杆子打，拿钩子钩，拿石头砸，人一来呜煞地跑，一个眼见不错，摔倒了磕着碰着都是事。家里大人不说孩子是来偷果有错在先，只管劈头大骂，问你的礼行。这就是个祸根。七婆忍痛，砍了葡萄架。

话说当时那个单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自力更生，办了幼儿园小学中学。七婆被招工进幼儿园当老师，其实就是保育员，看孩子，不用教什么，抓纪律就够了。每天午睡起来，小孩子们排排坐，每人发一杯水，一颗糖。七婆更忙了，好歹是份工作，钱不多，心头喜，说话硬气。何况后来又换别的工种，进了编制。

这一年的春节，七婆灌了香肠，腌了腊肉，结结实实做了一桌子好菜。生活的艰辛早已将七婆煅造为神级大厨，任何食材到她手里，都是香喷喷美滋滋的呈现。自然是川菜。物质匮乏时期极其简单的厨具。一把刀，一口锅。切丁切丝，杀鸡宰鱼，砍排骨剁辣椒，都是它。锅里加水放蒸笼，炖煮，炒菜，凼水，汆汤，也都是它。不像现在电子打火灶几个火齐头并进。那时候就是一块煤炭，还得掐好时间掌握火候，把这顿饭搞下地，粑粑要捏团圆。七婆那口锅，每次炒完菜舍不得那点油花，洗掉可惜，直接加水，煮青菜，算是一个汤。桌上摆一碟蘸料，青菜捞出来蘸了吃。饭吃完了，还可以喝口汤。如果把青菜拿来炒，又得费油，不划算。

在七婆的操持下，精打细算，日子也过得去，糊得了几张嘴。一日三餐，勤勤恳恳。早上总是第一个起床，做好早饭，伺候老爷公子小姐。有好吃的，自然是尽着孩子和男人，自己难得尝一尝。什么东西不好吃，怕浪费了，扔了可惜，才轮得到她。若干年后，七婆移居美国，出门吃西餐汉堡，与男人各点一份，总是特意点不同的餐。两份端上来，七婆先不动，等男人吃第一口，觉得可以，她才吃自己那份。男人名堂多，这不吃那不吃，奶酪味道太重也不吃。他那第一口下去，如果不合适，还能跟七婆换，多个选择。七婆不挑，等男人挑好了，她吃过苦的人，啥不吃？啥都吃！

年轻的时候，男人脾气不好，怀才不遇。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冲老婆孩子发火，典型的中国式家长，男权父权。孩子表现不好不许吃饭，罚饿。七婆不敢顶撞，悄没声地留下些，等男人气消了，偷偷招呼孩子到厨房吃。她是个当妈的，她得护着孩子，老母鸡的翅膀之下是安全保障。

那一回是真的太欺负人了。七婆眼看脸色不对，才一问，男人竟然落了泪。他们背井离乡，在人家地盘上，平时吃点亏都算了，习惯了。忍气吞声。可是在专业问题上，职称也被别人踩着，不服啊。分房子加工资都要跟职称挂钩的，这一坎掉了，后患无穷。七婆看自己男人那个样，心头火起，这口气实在忍不下去了。她冲出门，撒泼上吊谁不会，拿绳子来！要吊就吊他家门口！她结了婚生了崽，又不是姑娘家家，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骂不出嘴？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HOLLO KITTY！把招子放亮些，看清楚了，这个四川婆娘狠得狠，不是好欺负的！把老子惹毛了，老子把你们一个个龟儿子牛黄狗宝都掏出来剁碎了喂狗！哪个怕哪个！要不安逸大家都不安逸！日你屋里先人板板！

为了自家男人，七婆一战成名。众人刮目相看，恁泼辣。后来又有一次七婆在院子里看到一团用过的月经纸，断定是楼上扔下来的，大怒。这种东西怎么能见光？晦气！就不能自己好好收着吗，不自觉，拿出来现眼，触她的霉头。七婆冲楼上破口大骂了两天。没有人吭声。没有人还嘴。这个世界，欺软怕硬。七婆二战立威。此后，为了家庭利益，心地纯良贤妻良母的七婆，甘当炮灰，扮红脸，做恶人。

七婆拖儿带女，一家子在外头熬了十来年，才攒够盘缠过年回了趟老家。人都好个面子，一问起来，“唉哟，你们那边的工资要是拿到家头花，还花得哈。”羡慕嫉妒恨。老家亲戚多，有个婚丧嫁娶添丁增寿，总有人帮他们随个份子，先送人情，回头跟他们交待一声。这算啥子嘛，这算我们欠债了，非还不可。谁让你帮我送人情的，人情嘛，我又不长在这头，又没个啥事，收都收不回来，啷个要送嘛。

女儿看在眼里，心知父母的难处。日后发达了，特意拿钱让父母风风光光回了趟老家，谁家都不住，住宾馆，吃饭就在外面餐馆请客。

这个女儿，生得水灵聪慧，却性格刚毅。在七婆挑煤换盐巴的年龄，做了一件令七婆着急上火的事：离家出走。原因很简单，因为父母偷看了她的日记，没有尊重她的人格，这样的家，不住也罢。等他们千辛万苦在同学家寻到女儿，并一再保证尊重隐私，七婆不知道，她潜意识里的三纲五常之外，又多了一条看女儿眼色。

劳碌了一辈子的七婆，而今在美国给女儿带大孩子，终获自由。每天有车接送去老人院，一路上摆起龙门阵，说四川话的都有五六个，异国乡音，欢喜得很。

老人院触目皆寿者，讣告出来，动辄九十七八，“子女有成，福寿全归”。这个人生评价，真当得起两个字：完美。七婆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归属在此，而且还有好多年好活。她隐忍坚定，吃苦耐劳，勤俭克己，任劳任怨，是中国传统女性对家庭无保留付出的缩影，无愧一生。她在艰难境况下顽强生存，从不放弃，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终得此福报，正所谓乘除加减，上有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