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祭 (原创天地)  5063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20-02-24 (1735天前)

2/24/2020

自武汉因新冠病毒肆虐而封城，已足一月。疫情未了，这座伤城，逝者纷纷。昨日得报，以前国内的同事Z君，重症去世。其母先一日去世。其妻及孙尚在治疗中。

为死者讳，此处不便直呼名姓。地下有灵，万恕眉之唐突。

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Z是我们的直管领导。作为领导，他在一群老头子里显得格外年轻。作为刚入职的小喽啰，我很快就风闻了他的事迹。很简单，当时国家提倡干部要知识化年轻化，他大学毕业有文凭，而且实在太年轻了，假如让他入阁，那领导们的平均年龄可以下降一大截，足以符合国家规定，恋栈的老同志们就又可以多干几年革命工作，不移白首之心。而且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破格提拔，正可以向上级显示不拘一格的宏图大略，博个满堂彩。一石数鸟，何乐而不为？

出身农村，毫无背景人脉派系的Z君，顶着干部知识化年轻化的标签，跳过科级，进入领导班子，直升副处。

可是谁都知道，他的存在就是聋子的耳朵 ---- 摆设。不过是给老的们当年龄分母，领导班子里列席会议，基本没有发言权。更有玩笑称之为“幺儿子”。资历老的科长们也难免在他面前拿大，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些不讨好的差事，捞不到什么油水的，杂七杂八大家都懒得管的芝麻绿豆，就让他出面。比如，出席市里抓计划生育会议之类，抗洪抢险防汛动员大会。核心业务轮不上他。

岁月不饶人。再怎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雄心万丈，总有卸任的那一天。Z韬光养晦，磨练心智，不动声色，送走了一个个凌驾在自己头上的婆婆，渐渐接手业务，慢慢展开工作。而且因为潜龙勿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冷眼旁观，官场规则也了然于胸，游刃有余。

但是，他似乎仍有知识份子的清高与傲骨，不媚俗。对我们这些下属，也没有高高在上当领导的架子。到省里开会，如果碰到了，搭他的便车，稀松平常，不算什么事。我们科长的孩子跟他小孩同学，两边家长走得近，过年的时候我们也镶边去他家吃过饭。他老娘的手艺是真好，过年的大油荤早吃腻了，可他家的春宴别有风味。老太太笑吟吟出来承谢，对自己生的这个儿子无比满意。据说回村省亲，颇有骄色：“生那么多儿子有什么用？生一个有用的就行了。” Z是独子，至孝。或有姊妹。其妻温柔贤淑，伉俪情深。

中国的职场，有一样逃不脱的，就是饭局酒局。我当时正宗小喽啰一枚，跟班跑腿，倒是腰缠万贯，总得留个清醒的去结帐。再说场面上斗酒也轮不上我，基本装傻。科室同事小莘义薄云天，千杯不醉，有这么个核武器，老实讲，真没虚过谁。Z本人酒量也不错，偶尔派小莘出征。有一次我被某经理敬酒堵在桌上，说你们领导在此，你不能不喝吧，必须得给个面子。我望向领导求救，Z轻轻一顿酒杯，微微开言：“小眉的酒，小莘代她！”小莘二话没说直接干了。满座无言。眉好生感激。

Z 四十岁生日那次，我们科室凑份子准备了一份礼物，我挑了一些好看的包装纸把盒子包了四遍，取义每层十年。Z撕开花花绿绿的第一层包装，惊讶地看到还是个完完整整包裹着的盒子，大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这么宝贝？”再撕，还有一层！太搞笑了吧，你们包了多少层，让我撕纸玩？哈哈。记得小莘做了一首藏头诗，附在贺卡里。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出国的时候，Z送了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时光如梭，回不去了。

后来的事都是听说。在领导班子的派系争斗中，Z四六不靠，渐渐被边缘化。他本来就是个异类，单枪匹马孤军奋战，既无后台又无权谋，更比不上别人腹黑。恰逢总部改革，增加一条内部审计线，每一级都得有个点。这个职位貌似可以去查帐拿大，其实容易得罪人，而且清汤寡水，做审计自然要身正。Z资历在此，已经是多年领导，业务上寒毛孔窍都摸熟了，非他莫属，就做了审计长。客观上与具体业务运营保持距离，没有实权，别人也不屌他。

然而他这个审计长，却是总部直接任命，级别要高一些。大概是他业务强，不久调到省里去了。大跌眼镜。多少人削尖脑袋往上拱，终身梦想就是进省部当个处长养老退休，把子女家属都迁进省会大城市，做人上人，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花无数银钱，托无尽关系，耗无穷心机，求之不得的事，居然被他，曲线救国，轻飘飘就上去了。还两袖清风。

世事无常。假如他当初没有荣升武汉，这一次被新冠病毒感染的机会是不是会小些？去看方方的《封城日记》，不忍卒读。“武汉现在是在灾难之中。灾难是什么？灾难是你在家里等待医院的床位通知，而通知来时，你已断气；灾难是重症病人送进医院，如果他死了，进医院的时刻就是跟家人诀别的时刻，彼此都永无相见之日。你以为死者在那样的时候还有家人在殡葬馆相送？还能留下他的遗物，甚至，死者还能拥有死的尊严？没有了，死就是死了。”

我并不知道Z君发病日期求医状况等等细节，只知道他去世的这个日子，大致就是封城一个月的时候。按说，不是死亡率应该下降了吗？怎么会？Z妻尚不知情，挣扎病中，生人死别，恨岂可论！

我也不知道，Z君离世是否像方方所述直接装尸袋，拖走，烧掉。然后成为一堆挂了名字的骨灰，等隔离14天（？）以后家属认领。

我更不知道，在这个灾难时刻，又有多少Z君这样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大好男儿就此了却一生，纵心有不甘，却回天无力。

嘎然而止。无声无息。

却有他沉稳干练年轻时的模样，如立眼前。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以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