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年 (原创天地)  4702次阅读

作者: 眉子 , 发表于: 2021-06-18 (1255天前)
编辑: 眉子, 时间: 星期五, 六月 18, 2021, 14:32

6/2/2021

（我奶奶是我的外婆。我们习俗如此，而且我叫了一辈子，不改口了。）

我奶奶已经入土为安。追悼会上盖棺定论的那一刻，被封神，多少人闻讯赶来磕头，百岁老人啊，世纪沧桑哪，难得的，托您的福，保佑我们，搭个寿。表弟正宗孝子，单位里大大小小的头头都来捧场，极尽哀荣。

据说现在都不在自己家设灵棚，而在殡仪馆统一办理，停灵三天，以打麻将的方式守灵。一条龙服务，人一送到殡仪馆，各种高中低档的阴宅福地推销项目蜂拥而来，丰俭由人。这三天，墓碑穴位都能搞定，三天后的清晨，排队，火化，出殡，入葬。毕。

归于尘土。富人豪华坟。穷人经适坟。内核没有区别。一捧灰。

奶奶90多的时候，自己在家摔了一跤，腿骨折，躺了快半年，重新下床走路。那一次是舅舅照顾。但也告了饶，宁可离家外地打工。2016年我回国，看她基本上没人管，却自得其乐，“眉儿，你要是在屋里，奶奶就还好些。”说明她对现状认可，是“好”。如果有我在身边，会更好。不过她没有钱。他们觉得她反正不出门不需要钱。我说奶奶没有钱就给她点钱呗。表弟虎子反对。说奶奶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一点钱这里藏那里藏，上次500块钱，自己找不到，说是我妈拿走了。我记得表妹胡婷婷给过她一个刺绣荷包，里面装了一千块钱。也不见了。

于是我在朋友那里留了一笔钱，想着万一我奶奶需要用钱的时候，不至于揭不开锅。

2017年夏，奶奶97岁，发烧，说是怕不行了。虎子回去看了看，决定送医，一个公主抱直接打车就到了医院，自费。医院的帐单极其详尽，比如，用棉签5次。虎子说姐姐，你能不能找人看看，怎么要这么多钱。我让朋友先给虎子打款。我奶奶多少年没去过医院，电子化以后，医院查无此人，没有建档。也没有保险。难以置信。我妈在美国都有医保，她在国内居然没有医保，是觉得她不会生病吗，还是就死了算了？我很感激虎子，当机立断，紧要关头没有先考虑钱，出了大力。事后虎子跑居委会给奶奶办了医保，100天以后生效。不过，她也再没有用过。

姨妈在奶奶住院的那一周，结识一个五六十岁拖地做卫生的女人，农村出来的，很辛苦，一个月2000块钱，被人呼来唤去，脚不停手不住，拖地又很费力气。问她愿不愿意照顾老人，八百个愿意，钱是一样的钱，活轻松多了。做点饭，她自己一起吃，又能省点钱。皆大欢喜。钱我来出。我自己不买名牌包包，为什么不能养我奶奶？

那是我奶奶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每天有人陪她讲话，陪她看电视，陪她吃饭，陪她打哈哈。她的生活热闹起来，充满生机。传给我的照片上，保姆圆圆的很喜庆的一张脸，戴了一对金耳环。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我奶奶人老了，自己的事自己不能做主，我和婷婷远在他乡，鞭长莫及。舅妈出身贫寒，一辈子都在克扣自己贴补娘家，负担极重，供这个供那个，又没能嫁进殷实人家。年轻的时候做纺织女工三班倒，大夜班有夜班补贴大概一两块钱，但是太累了没人愿意干，她就跟人换，经常上夜班。我奶奶四十岁才生下儿子，本来是一对双胞胎。小时候生了场病，那一个夭折，活下来的这一个不死也脱层皮，身体受损，没有读什么书，一直混在社会底层。适婚年龄也只能降低标准讨个乡下老婆，就是我这个为了多拿一两块钱宁愿上大夜班的舅妈。奶奶七十岁上得了亲孙子，虎子，一手带大。然后似乎绕不过亘古不变的婆媳矛盾，她便独居了。

所以当舅妈得知奶奶的保姆一个月要得2000块钱，又不干什么，无非一日三餐，她坐不住了。对她而言，在外面挣钱并不容易，她先是下岗后是退休，给路边小馆子帮厨，洗菜摘菜，也就一千多。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白花花的银子岂能好事别人，自家都拉饥荒。她出面做恶人，辞退保姆，说我们不是有钱人家请不起佣人，你走吧。自己接手，月钱入袋。

我只能祈祷看在钱面上，她能对奶奶好一点。既然我不能像李子柒一样回乡跟奶奶一起生活，我便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

我外公死于工伤，所以我奶奶一直有单位发的家属补助。最穷的时候就是靠那个活的。水涨船高，补助也有几百块钱。国家政策给长寿老人有几百块钱补助，由居委会发放。舅妈都去领了。加上我妈给的生活费，奶奶直接带来了3000多的月收入。多活一天，多一天的钱。哪一天人没了，钱就没了。都是聪明人，算得到帐。

但是奶奶的生活，暗淡无光，回归到以前的孤独状态，一日三餐而已。除了米饭，她本来就只吃三样菜：青菜，鸡蛋，豆腐乳。蛋白质维生素碳水化合物活性酶都有了。每天守着电视机。活一天算一天。虎子早已搬离，给奶奶养了一条狗，算是活物。其余所有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全部分散外地。理论上她只能被迫依赖住在对门的媳妇，保姆没了就没了，没有人给她撑腰，全都是缩头乌龟，残年，弱势。不知道我们有谁的暮年能够强势？

2020初，武汉封城，湖北封锁，中国封航。我奶奶满99虚100，我本来是打算回去办寿的，走不成了。虎子跟新媳妇回娘家也被封在当地。胡婷婷母女被封武汉。1月30号，虎子发给我一段视频，奶奶一个人在楼下，戴着帽子穿着个大袄子，扶着一个铝制的四角拐杖，在向路人投诉，一边说一边前后摇那个拐杖，“我回去了活不成了的。就这么搞起的。我还不晓得。不找你们申冤。”不肯回家。虎子说奶奶以前几年都不下楼，过了99岁以后老跑到楼下。他妈老跟他抱怨，他实在烦不得了，打算送奶奶去养老院。我不作声。稍稍打听了一下，疫情期间，养老院都封了，不许进出，更不可能收人。

跟胡婷婷通话，万般感慨。99岁了，还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难以想象她怎么拖着那个铝制四角拐杖从四楼一步步挪下去，需要多少时间？什么时候才发现她不在屋里？如果她不以这种方式向外传递信息，没有人关心她的存在，只不过一厢情愿以为都还过得去。我担心她三餐不继，胡婷婷说，那不会吧。实在不行，等疫情过了，把她接武汉来，恁大把年纪了。妈的，这种女人供了屋里都避邪，命好硬。胡婷婷有这个狠，我没有。

听说那一次是民警将她送回家的。说是外面走瘟，您家又没有戴口罩，这不行的。

她似乎就再没有下楼了。也没有去武汉。

100整寿，姨妈回去操办。熟人朋友来拜寿的，给个红包，里面装两块钱，讨个彩头。没有摆宴席。虽然解封，大家都谨慎。

姨妈买的桔子，她坐着看电视，自己剥来吃。没有牙齿，嚼一嚼就吞了，吃了几个。视频通话，我说你这么喜欢吃桔子？她呵呵笑着，“我么事（什么）都喜欢吃。”

大概一个月前，虎子打来电话，说奶奶情绪低落，不想活了。以绝食抗争，换虎子回来探望，要虎子给她喂点药好解脱算了。早死早托生，免得害别人。她起不来床，需要有人抱起来上厕所。没有这个条件，会造成大小便失禁的假像。她已经光剩了一把骨头，皮下青筋凸现，整个人缩为一团。她如此清晰地表达了愿望，却无法实现。必须一步步自己熬进鬼门关。渐渐五感皆失，不能发声，魄门开，魂飞升。撒手人寰。

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心心念念，一直在等，一直在望，望不回来。

以绝食唤回虎子，以葬礼唤回婷婷，到死都唤不回眉儿。我去买了一堆纸钱，找了处野岔无人的河边，烧了，往河里送了一把自家院子里开的花。天下归宗，万水同源，聊寄哀思。

在她的风烛残年，我真的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是好是歹。跟一个无血缘的人日日相对，所有她爱的全都离她而去。平心而论，舅妈绝不是一个坏人，只不过她的钱来的艰难，舍不得。以前我总是很豪迈，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命的质量与数量，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去飞蛾投火，去刹那方华。可是看看我奶奶这一生，无穷无尽的苦难，根本没有她选择的余地，随波逐流，差强人意。那长寿的意义何在？是在享受人生？这样的人生，不过是磨难，更久更长更不堪忍受。中国的文化，薄养厚葬，最符合世俗社会经济学的逻辑。没有拿个筐子背山洞里就算是仁智礼义信了。探讨生存质量，滑天下之大稽。好死不如赖活。

如果说人生即修炼，那这一世，我奶奶算是苦行僧。但愿她功德圆满，修成正果。死如秋叶之静美。安息。

6/6/2021 完